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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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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帖子 由 =UN=ds 发布的

  1. 6

      曲成走后,我和江垒的谈话明显少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各想各的事。

      医院里不断有新的伤员被送来,也还是有人在痛哭流涕,但医院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混乱。我俩经常能听见周围不断有人在低声训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是不是军人?你还是不是男人?臭不要脸的!”

      脱离危险的信息支援中心刘工恰巧被安排在曲成留下的空床上,和我俩紧挨着。

      刘工年纪大约有四十多岁,带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刚脱离危险没多久,他脸色还不是很好,单薄的身体几乎平贴在床上。

      “老卫!小狗!”江垒突然指着我床下说道。

      狗?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有狗?

      我低头朝自己床下看去。

      真的有条小狗,正在扒拉着我的鞋子。

      我伸手将小狗抱起来,小家伙欢快地舔着我的脸,弄得我赶忙躲闪。

      “小家伙!怎么跑到这里?”

      被小狗叫声吸引过来的狗主人在我旁边说话了。

      我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大概是那边受伤平民的家属。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Sorry!”

      女孩嫣然一笑,看模样是个典型的城市新女性。

      “哦。没关系。怎么你还把狗带到这里来了?”

      我把小狗还给女主人。

      “是在半路上捡到的,它好可怜哦。”

      女主人的语气里带着让我好不自在的浓浓嗲声。

      电视语言。

      我心中掠过一丝苦笑。

      “女士,这可是战争时期啊。”

      江垒在一旁插话了。

      “唉!可恶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对不起,我要走了。再见!”

      女孩说完,抱着小狗朝坑道另一头走去。

      “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人关心狗,真他妈的爱心有富余!”江垒冲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粗鲁地嘟囔起来。

      难捱的一周过去了,我的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气味,连饭的滋味都是。

      每天还是有在痛苦中辗转哭喊的人被医生护士推来送去,医院越来越让我无所适从,开始想念外面的世界了,哪怕再次回到战场上。

      只要有空,我和江垒每天都要走到医院病房区的门口去放风。外面的战斗仍然激烈,因为各色伤员被不断送进医院。

      在我前面躺着的刘工倒是飞快地康复着,已经能够自己吃饭了。医院的张院长,就是那个尖下颌的老医生,每天都要来好几趟,亲自检查刘工的病情。刘工的部下也轮流过来探望。

      傍晚时分,我在江垒的搀扶下回到病床上,我们俩在医院门口已经坐了两个小时。

      又吃饭了,我皱着眉头端起满是消毒水味道的饭盒。

      “来,先喝口水。”旁边一个同志递给我一个热腾腾的茶缸。

      我放下吃完的饭盒接过茶缸,道声谢。

      “少校同志!你终于来了!”

      江垒扑上来一把攥住旁边人的手。

      我猛然回头,是李玮!

      看来这些天少校都没有闲着,眼睛里依然满是血丝,嘴角上遍布水泡。不过人看上去还是非常精神。掸着肩膀上的细小水珠,李玮坐在我让开的病床边上。

      “呵呵。怎么样。这两天休息得还好吧,战斗英雄同志。”李玮拎起被单看看我受伤的手和腿。

      “还好,就是突然闲下来人难受。战斗英雄同志?谁是战斗英雄?”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眼睛朝四周看去。

      “你消灭一辆敌人坦克和17名士兵,不已经是战斗英雄了?我不会搞错的。”

      少校正色大声朝我说道。

      直愣愣地坐在床上,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周围听到少校话语的伤员们纷纷朝我投来尊敬的目光。

      “老卫!你没事吧?”

      一件衣服突然砸在胸前,把我的魂魄给敲回身体里。我扭头一看,是江垒。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接口问道。

      “哦。到前指开紧急会议,结束后就到医院来看看你们两个。以后就没机会了。”李玮说道。

      “有大仗要打?什么时候啊?是不是准备突围?”

      我对可能要打大仗的消息格外关注,千万不要在我还没出院的时候就开始。

      “不是开玩笑吧,少校同志。要知道现在我们还在天天挨揍啊。实施反击?在这么小的区域里?”

      在我们阵地纵深还有敌人投掷的战场传感器,声音传感、红外传感、电磁传感,什么货色都有。无论白天晚上只要一有动静,鬼子的炮弹、巡航导弹、防区外撒布弹药就铺天盖地地扔过来。

      “那我们守着这座城市是不是像宣传里说的能起到打乱敌人进攻战略的目的?还有,现在我们撤到山上还能坚持多久,这里可是没什么援军的一块死地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少校这个问题,虽然我想少校可能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

      在2416高地的时候我曾问过老雷,他那时说上级让守着就没错,管他能守多久,这不是把敌人牵制住了吗?

      可我总觉得这个回答荒唐得很。因为敌人在进攻我们城市外围阵地的时候并没有早早把我们合围,而是留出向西的一面,他们机动力极强的主力数字机械化部队早就追着我们的部队撵了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有机会撤走,为什么不走呢?这样我们还可以重新整编伺机过江攻击敌人前锋部队薄弱的后翼。

      当阵地守卫作战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大家都没时间想这些问题,现在这些疑惑又爬进我的脑子里。

      “具体情况不能对你们说太多,纪律嘛。不过,大仗是肯定有的打的。你可得早一点复原啊,否则就赶不上。”

      李玮自信地说道。

      “小战士,对我们的军队,你应该有信心啊!”

      靠在前面病床上正在吃饭的刘工突然发话了。

      “信心?刘工,那你说,面对鬼子这种高科技的战争打法我们怎么应付?我们凭什么来打赢这场战争啊?”

      江垒梗着脖子问道。

      “哦,那好,咱们先从信息战开始讲起。相对于米军的现代军事作战理论,我们也发展建立了一套有中国特色的新型作战思想。当然,在我们的作战思想中信息控制同样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米军的信息控制理论,在实际战争中主要体现在进攻组织上。他们强调全面控制作战空间,也就是他们鼓吹的‘主导布势’。这里所说的作战空间,不是仅指侦察监视和打击敌人的三维空间,而是指包括时间、速度和电磁频谱等因素在内的全维空间。控制作战空间,实际上就是在空地海天电磁等多维领域充分发挥米军在信息、机动和作战能力方面的优势。”

      刘工这几天估计也憋坏了,一看有人听他说话顿时来劲。

      周围几个伤员闻声也好奇地探过头来。

      “等一等。照你这么说,那在战场上我们还有啥机会能打赢?”

      我不合适宜地打断了刘工的演讲,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过抽象。

      “是啊!敌我的战斗火力对比相差太大了。敌人协同作战的能力很强,善于充分运用手上装备的优势。”江垒感慨地说道。

      “这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和敌人在战场电磁权和信息控制权的正面对抗中暂时处于下风。虽然说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可是真正在战场上我们并没有充分发挥出战斗力,大部分主力部队在集结运动的过程当中就被敌人打垮了。”

      少校冲我们说道,话语里充满不忿。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也同样发展了自己的现代军事理论,也同样发展建立了我们的信息战部队。”刘工摆出一副老师的模样。

      “刘工,那我们的信息战思想和米军有什么不同吗?”江垒在旁边插话。

      “当然有。我们的信息战指导思想是建立在积极防御的国防政策基础上,和米军的全球攻击性策略有本质的区别。当然,大家也知道,我们的军事科技整体水平和米军相比差距很大,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发挥自己的信息战特点,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这几个月来一边倒的战局。”刘工说道。

      我听得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个哈欠。周围几个凑热闹的家伙看上去也有些眼睛发花。

      “您能不能说点实际的?”我再次打断刘工的演讲。

      刘工瞪了我一眼。

      江垒在一边接着刘工的话题说道:“在实际战争中,米军一直就在强调主动进攻,强调战场控制,也就是您刚才说的‘主导布势’。因为他们装备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隐形作战飞机和巡航导弹,还有种类繁多的精确制导炸弹。”

      刘工满意地朝江垒点点头:“没错,但是并不完全。综合来讲,米军建立了最完善的C4I系统,对部队的控制指挥已经超出直接进攻的范畴。己方战争组织的各个方面都纳入整体信息控制指挥的体系之中,所有军事行为、计划产生的信息或者需要的数据都可以通过C4I系统进行数据采集、评估、传输。举个例子,比如米军的后勤补给,米军已经能够把军需品从原料生产一直到军事物资运达战场进行分配的整个阶段都用C4I系统管理起来。后勤补给都能够达到这种水平,更不用说直接军事对抗中的信息控制科技含量了。

      “我们虽然也建立了自己的C4I系统,但该系统的控制深度和宽度还达不到米军的现有水平。这就是敌我之间的差距。”

      “还有啊刘工,那为什么在我们阵地战斗的时候没看见我们部队同敌人展开信息战?我们可一直被敌人压着打啊?”我接着问一句。

      “正是因为C4I系统的强大,敌人对它的依赖也就更加突出,这反而成了他们的隐患。敌人的信息采集系统极其复杂,数量也非常庞大,因此而需要处理的信息量也数量惊人。如果他们的对手在电子对抗力量上相差不大或者别有优势的话,米军的C4I系统效能就会成倍下降。

      “敌人的军事和商业卫星系统已遭到我们国防空军太空部队的阻击,特别是他们的GPSIII系统,更是一直在遭到打击。这意味着敌人将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用于维护他们的太空通信和侦察以及战场精密制导能力。

      “在前期阵地防御作战的时候我们的主力部队就已经和敌人对上了。你们应该记得我们设在城里的防空部队吧,他们就一直和敌人在争夺战场的电磁控制权。敌人曾极力试图干扰防空部队的雷达,不仅在前线飞机上使用主、被动雷达干扰设备,还发射反辐射导弹;敌人地面部队不断发射干扰炮弹并同时用地面电磁干扰压制设备进行战场电磁压制,而且还大批出动无人机进行战场侦察和攻击。但实际效果怎样呢?我们还是击落了大量敌人飞机。”

      刘工开始向我解释我们前一阶段阵地防御的情况。

      “那我们怎么对付敌人呢?”我开始有些奇怪。

      “呵呵,具体如何避免敌人的电磁压制和战场侦察你们还无法很快理解。说得简单一点,我们的电子对抗部队一直没有放弃与米国的较量,同时配合防空部队采用真假阵地迷惑掩护、先发射导弹后开机、打了就跑等等战术打法来对抗敌人的空地一体化电磁压制。另外,我们的工程兵部队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他们在这次的战场电磁权争夺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总而言之,大家应该相信我们自己的战斗力。米国,就是一个纸老虎。”

      刘工说半天话后开始找水喝。

      “哦。对了,我昨天看见姜野。”李玮说道。

      “在哪儿?”我急忙问道。

      “在203师机械化团二营三连。我是在检查基层部队的时候碰上的。”少校说道。

      “好了,时间不早。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对了,我在29号防区,暂时在203师师部任参谋长。”李玮说完起身和我道别。

      就在我们还在疗伤的时候,外面的战局正在发生变化。战报每天都在我们伤员之间传阅。

      在我们这里,被围困的地面部队一面在城市里与鬼子进行着激烈的巷战和城市附近的山地防御作战,而山上的防空兵则继续对在我们周围活动的敌人施加压力。敌人加强了对我们山地隐蔽的防空阵地和炮兵阵地的远程导弹和远程空投撒布弹药的攻击,留下大概六万多由多国组成的地面部队对我们实施围困战术,企图将我们拖垮饿垮。

      西线战场上,由于前期得到我们一定程度的支援,敌人的进攻遭到迟滞。特别是空中力量削弱,补给线一度被迫拉长,补给难度增加。这使得西线部队成都军区和西北军区的主力得以重新调整战略防御态势,并不失时机地发动反击作战。虽然没有取得重大的战果,但敌人的战略机动部队遭到很大程度的削弱,对四川、贵州、陕西等省的大规模空袭也被迫停止。

      我们从东部撤退的广大群众也被各省政府很快予以安置,虽然情况仍然不好,很多群众仍处于缺医少食的状态;而且由于天热,群众普遍缺乏干净的饮用水,导致传染病在部分地区开始大规模流行。

      从沿海成功转移的一些重要工厂也开始进入战时生产运作,大量的战略军事物资开始向部队供应。但现在的情况比战争刚爆发后两三个月时要好得多,我们在西线已经慢慢开始夺回局势的主动权。

      北线战场上,我北方军区经历过战争初期的被动挨打局面后开始实施一系列的反击作战。在我北方战场上正面的敌人开始是以东洋军为主。但在得到空军的强大支援后,我机械化部队发动猛烈的进攻,短短两周内就有四个师的部队建制从东洋军总参谋部消失了。敌人为扭转北线的被动局面,将两个新到达的米军重装师投入到这条战线上。敌我双方在这里陷入战场僵持阶段。

      与此同时,中国潜伏在美洲和欧洲的特工部队成功对米国民用因特网发动了大规模病毒攻击,给米国经济造成巨大的损失,特别是米国被动员起来的大量生产、运输军火的企业遭到沉重打击。米国对中国战场的军事补充一度陷入暂停和混乱。

      中国终于报了战争初期被米军摧毁民用因特网的一剑之仇。

      传递战报是件难得的愉快事情,我和江垒非常乐意把内容念给那些双目失明的战士听,看着他们脸上逐渐浮起的笑容,我们自己也一再分享到胜利的愉悦。

      “凭什么不能给狗吃火腿肠!这是大家自愿的事情,你们护士管得也太宽了!”

      紧挨着平民休息区的地方传来年轻女人暴戾刺耳的叫骂声,把病区愉快的气氛顷刻搅散。江垒厌恶地起身朝发生争吵的位置走去。

      是前几天那个到我这找狗的女人在咆哮,大眼睛的吴护士长推着医护车站在旁边毫不退让地与她对峙。看来有些平民吃不了配给的食品,就拿来喂狗。

      “你们两个态度认真点,这是野战医院,应该服从医生护士管理。”

      江垒愤愤然挤上前说道。

      “我们的态度不认真吗?难道我们在无理取闹?难道我们违反了食物配给管理制度?难道我们吃不吃东西也要接受管制?”

      那两个男女朝江垒劈头盖脸一阵质问,把他顶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闭嘴!莫要在这里狡辩,当众喧哗更是可耻。你们两个人可别把军人的客气忍让不当回事情。喜欢丢人现眼就投米国人的怀抱去,看看他们会不会省下粮食给你们的狗!”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人群外面忍不住大声训斥那两个男女青年,话语中带着浓郁的福建口音。他的秃顶在人群中显得非常醒目。

      “你还有脸教导我?吃饭时间就你抢得起劲。”

      那年轻女人头也不回地反敬一句,满脸刻薄。

      “你!你!你这叫无耻之极!难道你们的父母没有教会你们什么叫廉耻吗?”

      福建口音的中年男子跺足痛斥,说完扭头就走,闪身离开这个开始混乱的地方。

      正当那年轻女人想继续说些得意的混账话时,一枝手枪从人群中伸进来顶住她的脑门。

      那年轻男子骇得跌坐地上胖脸发白。

      是个一身戎装的女军官,她的手枪直统统地顶在准备继续聒噪的女青年太阳穴上,枪保险已经打开。

      女军官的眼神像刀一样充满杀气,隔着好几个人我都能感觉到。

      “滚!”

      瞄准脑袋半天的手枪被女军官收回枪套,她冷冷地呵斥一声。

      混乱的制造者这回连声尖叫都喊不出了,两眼充满恐惧,哆嗦着朝平民休息区踉跄后退,生怕那枝手枪再被抽出来瞄准自己。

      这场荒唐的混乱冲突被突然出现的手枪遏制住,在旁边计划看热闹的无聊群众也惊恐地作鸟兽散。

      “刘主任,我该回去了。您注意保重!”

      回到床铺边预备安慰江垒几句,身边有人在和刘工道别。回身一看,就是刚才拔枪的女军官。

      原来是刘工的部下,好一个厉害的女军人。

      今天是5月23日。终于要出院了,我和江垒忙了一天,整理东西。江南的初夏,天气闷热得很,雨也隔三岔五地下个不停。

      坑道里非常闷热,旁边躺着的刘工背心裤衩,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和江垒聊天。

      这两个星期下来,江垒和老刘打得火热。江垒本身就是电子专业的本科生,老刘没事就和他在一起嘀嘀咕咕,有时候还拿着纸笔又写又画的,尽是些公式什么的。然后江垒晚上就一个人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也不和我说话,弄得我只好找那些护士们瞎贫,给她们轮流画肖像。

      我们徒步穿过蜿蜒的坑道前往距离医院两公里外的部队伤愈官兵报名地点。

      太阳没有出来,山峦被江南4月的晨雾所笼罩,新鲜而又湿润的雾气不时随风从坑道口飘进来。

      这是医院里没有的自在和轻松,远离了号啕痛哭和垂死挣扎,连那空气都是如此地迷人。

      大家都贪婪地吸着雾气,看来在医院待十多天,大家都早已憋坏了。

      报名站的军官已在等候,我们一到他们就开始忙碌着登记。

      “你的士兵身份牌还在吗?”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岁的军官问道。

      “哦,我是在城里直接参战的平民,没有。”我说道。

      军官愣一下,看了下我填写的登记表。

      “你就是卫悲回!我知道你。”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是守卫2416阵地的卫悲回吧。到现在为止获得战斗英雄称号的大约有三十来人,就你是老百姓出身的。”

      军官忙着和我握手。

      “哦,那你到189师二旅三营二连当副排长,怎么样?”

      他在编制空缺名单上查半天后抬头问我。

      “能不能把我俩安排到203师去,最好在一个单位里。”我指着江垒朝军官说道。

      “203师?”军官狐疑地看我一下,低头查看起电脑来。

      “哦,我们有几个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在这个师。”我连忙说道。

      “有,203步兵师一团还缺一些士官,你就去他们那里的基层连队去吧。这个小伙子,我看看,就到一团一营电子对抗分队去吧。你们看怎样?不过他们那里现在非常艰苦,你们两个要有心理准备。”

      军官猫着腰看半天电脑,然后关切地问我。

      “我们就到203步兵师一团去。”

      我看江垒同意后转头对军官说道。

      几分钟后手续办好,发了新的身份牌和介绍信。这身份牌不过是块用钢印压上姓名、番号、血型、士兵代码等等信息的金属牌。

      203步兵师一团的防区在37号地区,离我们这有大约七公里路。我和江垒背着挎包就步行出发。

      一路上我们都在钻山洞钻坑道,沿途被岗哨检查了无数次。

      看来我们的工程兵真是了不起,整个大山都被他们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防御阵地。到处都是沿山开凿的坑道掩体和贯穿各地的隧道,掩体外面都有防子母弹的斜面沟槽,上面全部披挂着伪装网布,重要的隧道坑道还有钢结构支撑件加固。一路上我们看见无数炮兵、防空兵阵地,全都深深地依托隧道根据周围的景物进行了战场隐蔽,只有走到非常近的地方才能发现。而且有些阵地根本就是工程兵伪造的,经过的时候如果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一路上我们不断听见防空高炮射击的声音,防空部队大概在忙着拦截敌人的战场无人机和撒布弹药。

      装备着坦克和装甲车的机械化部队都隐藏在四通八达的隧道深处,我们看到一些88C型和少量99式主战坦克。

      “这该是我们的主力装甲部队。”江垒悄悄说道。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位于山南麓的37号防区。

      在一个标识着参谋处的坑道隔间我们等着接待人员。低矮阴暗而且潮湿的坑道陈设非常简陋,墙角的坑道支撑木上面钉着一排钉子,上面挂着毛巾、衣服、防毒面具等东西。墙角有一个弹药箱,上面搁着充当烟灰缸的空炮弹壳。

      过了几分钟,一个光头戴着眼镜,穿着野战服约三十多岁的参谋风风火火地钻了进来。我们连忙弯腰起立敬礼把介绍信递给他。

      “对了,还没吃中饭吧?就在团部解决吧,下去以后伙食可没这么好了。任团长刚到师部去,晚上才回来。不过你们的具体单位我现在就能落实。”

      参谋见我们没有吃饭连忙拉着我们坐下,叫士兵给我们弄来午饭。

      “卫悲回同志,你到一营三连去。小江就到一营电子对抗分队,这个分队刚成立。过一会我就带你们到各自的连队报到。我给一营和三连打个电话。”

      得到我的赞成后,参谋就急忙拿起电话联络。

      “我们师情况不太好,前一段时间作为城防东线的预备队估计损失还是比较大的,现在正重新整编。”这个参谋边拨电话边向我们介绍团里的情况。

      吃过午饭,我们被带到团物资管理部门,按各自的规格各领一套野战服装、背囊、皮带、钢盔、鞋子等单兵装具。接着我们来到武器装备管理部门领取81式自动步枪、弹匣、刺刀等东西。全部穿戴装备好后跟在这个参谋后面向一营出发了。

      一营的驻地离我们这大约有一公里的距离。

      沿着大约有四五米深的坑道,我们蜿蜒辗转来到一营营部。

      一营的营长、指导员都在,江垒先向营长报到。

      大家说几句话后,我和江垒道别,他答应有空再到三连来找我。

      三连的驻地不远,弯腰顺坑道走了三百多米我们来到三连。

      “这里是三连二排的防区,前面是连部、勤务班、通信班和连重火力排的驻地,再过去依次应该是特种排和三排的驻地,最远是一排的地方。”

      三连连长叫田皓,是老连长,快四十了。三连也是全由预备役步兵组成,但连长指导员以下的军官们都是刚退役没多久的部队干部,这个连队前一段时间在城市防御战中表现不错。经历实战以后,他们比团里其他连队战斗力要强一些。

      “前面一段时间的战斗中这个连曾作为主力投入战斗,伤亡较大,补充后还有缺编。三排还缺个排副,你就到他们排去。”

      坑道里积水严重,一些地段积水都淹过膝盖,而且味道极其恶心。参谋边走边向我介绍三连的情况,手上的电筒光柱不断在漆黑的甬道里晃动。

      到了三连连部,门口有个战士正蹲在旁边地上起劲地在一个纸箱子里翻腾着找东西。坑道里光线不好,他几乎把脑袋塞进箱子里了。

      参谋走上前说道:“你们连长在不在?有新同志来报到。”

      那个战士见有人问他,抬头看是个尉官后忙立正回答道:“连长在房间里。”

      “小居,是谁找我?”

      房间里面一个雄浑的声音问道。

      “报告连长,是团部的领导。”

      这个叫小居的战士向一个正在跨出门的军官说道。

      我转身看去,这个满脸胡子的军官个子不高但非常魁梧,头剃得锃亮的,略略有些发福。

      “这不是许参谋吗?这么快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把伙计们叫齐呢。怎么样,下午开完会就在我这里甩几圈扑克?晚上就在我这吃饭得了。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快进来。哎呀!我们这可没有团部条件好啊!”

      田连长忙把我们领进连部房间。

      “田连长,这是分配到你们连的卫悲回同志,你们三排不是还缺个排副吗?这不,我给你找来个战斗英雄当部下。”

      许参谋一进门就向田连长介绍我。

      “哈哈!太好了。还是老许好,关心我们三连啊。”

      田连长咧着大嘴笑着说。

      “三连前一段时间作战任务完成得不错,立功受奖就有十多个。”

      许参谋坐下向我介绍三连的情况,田连长在旁边只顾搓着手咧嘴傻笑。

      “对了。老田,你们加紧整顿,让新来的同志们赶快熟悉上级交代的战斗准备工作。另外,所有指战员都要赶快熟悉新发放的装备。有可能最近会有战斗任务,到时候你们连可别跑肚拉稀啊!”

      许参谋向田连长交代道。

      “许参谋,这个你放心。我们三连什么时候拖过团里的后腿,如果有任务你可得替我们在团长那里美言几句啊。是不是部队准备突围啊?要是这样的话,对付那些雇佣军,我们连应该绰绰有余。一定要帮我们连争个先锋官当当!”

      田连长大声嚷嚷着,给我们一人倒了半杯凉水。

      “你们有争先的决心,那就好办。老田,你部队的资历比我还老,按理说早该负责指挥营一级的部队。到时候我看看,争取帮你们连说说话。要能争到好任务,打完这仗你就可以顺理成章调到营级单位。三连原来就是团里的先进连队,要是坚决要求,团长会考虑的。但这次任务我估计可轻不了,你手下的新兵太多,小心一些啊……哦,我事太多,你这就不待了。等这次战役结束我们再找机会聚聚。”

      许参谋说完起身准备回团部。

      “对了。老田,这些天可得注意隐蔽啊!昨天二团就被鬼子传感器招来的炮弹炸死炸伤十几个,连团政委都受了伤。”

      许参谋说完,在田连长的挽留声中离开三连。

      “唉!这个许参谋,事总干不完。”

      田连长冲许参谋的背影摇摇头回到连部房间里。

      “小卫,坐。过一会指导员、排长们要来开会,你正好都认识一下。我叫田皓,湖南人。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待会我好向其他人介绍介绍。”

      “哦!我是在前一阶段城防战的时候入伍的。开始在后备役,后来支援2416阵地去抢救伤员,就留在阵地上参战。我是在撤退的那天凌晨受伤的,出院就被分配到咱们这里。”我端起田连长递来的水开始自我介绍。

      “是吗?你刚参战!那你是本地人。以前没当过兵?啊!不容易啊,居然还是个战斗英雄!”

      田连长对我的经历大吃一惊,没想到我是个才参战的平民。

      “只是运气好而已。运气好!”

      我苦着脸说道。

      “不容易啊!前一阶段的战斗非常艰难,能立功受奖还能活着撤退下来的人可是了不起的。好!欢迎到我们连来。”

      田连长的大手捏得我直龇牙。

      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外面阵地上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在田连长出门左右找人问情况的时候,沿坑道走来几个战士。

      “连长,敌人一架无人机被炮兵揍下来掉在我们阵地上。他奶奶的,这些天鬼子不进攻,老是派些破无人飞机来侦察,要不就到处撒传感器招炮弹。真他妈讨厌!什么时候我们往北方突围啊。天天蹲在坑道里人都发霉了,还要挨鬼子炮击。我操!”

      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个高大结实的尉官边走边骂着。

      “他妈的!就你吴大炮废话多!真的打起来,你给我干几辆鬼子坦克看看!”

      田连长冲这个汉子笑骂道。

      这伙人挤进狭小的房间里,那个叫吴大炮的开始嚷着找水喝,其他的同志贴着桌子坐下。

      一个胖大的军官从兜里摸出香烟点上一棵就把烟盒扔在桌上任大家争抢。当他看见我这个陌生人在房间里,还坐在连长身边,就向连长问道:“老田,这是新来的同志吧。给大家介绍介绍。”

      “大家都静一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三排排副,战斗英雄卫悲回同志。”

      田连长看大家都坐下后开始向大家介绍我。

      屋里叼着烟正在打量我的军官们纷纷开始鼓掌。

      “这是指导员曹默然,外号老默。”

      连长指着我对面那个胖大的军官说道。

      “你好!欢迎欢迎。咱们部队是预备役官兵组建的,实战经验还不够丰富。欢迎像你这样的同志加入我们连队。”

      指导员站起来微笑着和我握手。

      连长逐个向我介绍各排的指挥员,末了向三排长说道:“老柳,卫悲回同志参军时间不是很长,以前没有指挥过部队。你这些天就多带带。”

      “是!连长放心。”一人站起说道。

      趁三排长站起的工夫我仔细打量起他来。

      他皮肤黝黑,嘴唇和江垒一样厚厚的;眉骨和颧骨很高,鼻子有点塌,向上翘起的鼻翼显得非常大;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但是肩膀非常厚实,手掌很大,手指上骨节突起。

      话语中带着的浓重前齿音,三排长好像是广东广西一带的人。

      “同志们,我们最近可能要有作战任务。大部分战士依然对新装备新器材发怵,大家这几天抓紧时间带头休整训练,熟悉那些器材装备。前一阵防御作战我们连虽然打得不错,可问题也很多,反坦克导弹大多数人就不会用。我们到现在还不能做到一兵多用、一专多能,在战斗中已经为这个吃过不少苦头。我今天转了一圈,半个月了,还是原地踏步。从现在起,连部要求各排排长带头训练,尽早让战士们熟悉武器。老战士、党员、团员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咱们连的先进称号可不是捡来的,别打起来的时候丢连队的脸。”

      指导员老默发言了,夹着香烟的手指挨个狠狠点在左右干部的脑袋上。

      趁着指导员发言的时候我悄悄地打量着他。长得比较儒雅,脸部皮肤泛白;因为退役生活比较悠闲,他的肚腩已经明显突起,靠一条皮带紧紧勒着。

      “指导员,这些道理我们都知道。可是让我们这些大老粗操作那些娇贵的仪器啊、设备啊也太难了点吧。坑道里湿度太大,那些家伙又老是出毛病。能不能让团里派些文化水平高些的同志来支援支援我们啊。大炮,你们说是不是。”

      二排长苦着脸冲老默说道,其他几个排长也随声附和。

      “大家觉得困难我们能够理解,可是时不等人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让大家慢慢去熟练设备,更不能指望团里给我们派人支援。再说,咱们是先进连队,要是落在其他连队后面,团长还不把我的皮给扒掉啊!还想争当先锋?争个鸟!只能给其他连队当后勤队!”

      连长显然对排长们的态度很不满意。

      排长们被连长一通训斥,脸上颇有不满神情。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满是烟雾,指导员大声地咳嗽着。

      “你们这帮家伙啊!唉!现在可不是枪打得准,弹投得远就能打赢战斗的时代,玩不转高科技就没法和敌人作战。你们中大部分人都参加过前一阶段的防御作战,应该清楚现在战争的特点是啥子样。按老法子打,杀敌八百自损一万,算啥鸟胜利!”

      指导员点着排长们的鼻子批评道。

      几个排长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不敢做声。

      “团里来通知,每个步兵排抽调两名战士加强连通信班的力量。新抽调的入通信班赶快加紧训练。”

      见气氛有些压抑,老默换了个话题。

      “指导员,我们不是都已经把无线通信配备到班组了,干嘛还要配发被覆线野战电话这种古董?在坑道里防守还凑合能用,要是反击作战,部队一拉开就几十公里,抱着那东西顶用!还一发就几百公斤电话线?”

      吴大炮忍不住问道。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有线通信抗干扰能力强。团部要求,那就是件重要的工作。大家不要问那么多,认真执行就是了。你们先把那些激光控制器、红外观测仪摸熟再说,怎么这么多废话!”

      指导员显然也被团里的安排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满地向大家摆手。

      开完大会后,连长开始逐个向各个排长询问战士们这一段时间的训练情况,指导员老默在旁边一面听一面做着记录。

      房间里烟雾腾腾,军官们互相大声调侃。

      “走吧。跟我到排里去。”

      胡乱吃完饭,向连长和指导员及其他排长道别后柳排长带着我摸黑出发。

      三排是步兵排,在坑道里有三间房,一个班一间房,排长和我就住在一班的房间里。

      坑道里满是一股潮湿的气味,夹着男人们的汗味和满屋子的烟味。5月底的江南,气候已经比较炎热。三排长一进房间就脱开衣服。

      “排长,开完会了。”一个战士看见我们进来后从床铺上爬起来。

      “黄彪呢?又到哪混去了。奶奶的,还不多摆弄摆弄那些破仪器!”老柳边脱衣边骂道。

      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老刘一屁股坐在床边开始踢掉鞋子靠在床边上。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臭咸鱼味道,我强忍着坐下。

      “班长到三班那里去了,我去叫他。”

      战士看见老柳脸色不好赶快准备出门溜掉。

      “孙猴子,你站住,把几个班长都他妈的给我叫过来。”老柳转身叫住这个外号猴子的战士。

      “哦,知道。”这个瘦瘦的孙姓战士飞快地溜了出去。

      “这帮家伙,有时间就知道玩扑克。老子上午被连长骂得半死,他们却在一边快活。哎,小卫,别傻站着,这张床是你的。到家了,随便一些。不错啊!家伙这么齐全,看来团部对你优待啊!”

      老柳看我还傻站在一边东张西望的,赶快招呼我放好东西,边翻看我的装具边随口调侃。

      一会儿工夫三个班长跑进来,打头的汉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冲老柳说道:“排长,又挨连长训了。”

      “操,你们这帮小子还笑!老子挨批评,就是因为你们这帮笨蛋。上午指导员来检查训练结果,个个笨手笨脚,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刚才连长还在发火。你们倒好,还敢玩牌?”

      老柳看见这三个部下,气不打一处来。

      “排长,你走后我们一直在练习啊,没有偷懒。七点钟的时候灯泡坏了,只能休息。那些东西太娇贵,万一没看明白折腾坏了咋办?这不,还没玩几把您老就回来了。不相信你问小孙。再说,上午大检查时您不也跟我们一样吗?”

      黄彪仍然嬉皮笑脸地冲老柳说着,手里捏着根烟递过去。

      看来战士们和老柳已经打成一片,没上没下的。

      被黄彪揭了短,老柳没脾气。转头把我拽到班长们面前说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副排长卫悲回同志。大家要对他尊敬一些,人家可是响当当的战斗英雄。”

      三个班长慌忙立正。

      “我叫黄彪,一班班长。”黄彪说道。

      黄彪眉毛粗长,眼眶深陷,形象普通,不过人看上去显得精明强干。听口音,和老柳应该是老乡。

      “我叫徐少波,三班班长。”徐少波跟着答道。徐少波看上去应该是城市来的,皮肤白皙,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显得老成。一个左撇子。

      “我叫郭永,二班班长。”郭永答道。

      开始侧身靠在坑道阴暗的墙壁边我没有特别注意这个人,当他挤进房间里出现在灯光下时我呆了一呆。

      这是个典型的老战士形象,身体和老柳一样壮硕,高半个头,眼睛像鹰似的锐利,皮肤晒得黝黑,背有些驼。不过这都没什么异样。让我吃惊的是他从脸颊到肩膀到胸膛半边上身触目骇人的伤痕。

      老柳注意到我的反应,拍着郭永的肩膀说道:“鬼子送的礼物!”

      郭永咧开嘴无声地笑笑,仔细地打量着我。

      “大家这几天一定要抓紧时间熟悉新装备,可能有大的军事行动。”

      老柳坐在床边说道。

      “排长,是不是准备突围?”徐少波赶忙问道。

      “不清楚。不过要打,那肯定就是突围。”

      老柳喷了一口烟说道。

      “排长,要是突围咱们有啥重要任务?”

      我一下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下有空就问问现在在一线的军官们。

      “鸟毛重要角色。顶多掩护机械化部队侧翼。”

      徐少波有些不屑地答道,自己一屁股歪在我的床铺上踢掉鞋子就开始抠脚丫。

      “这一带的地形是以水网稻田为主的南方丘陵,我们师又缺乏履带式车辆,要想高速机动,对公路会比较依赖。如果战役打响,在我们师出动前需要先清除敌人的远程火力威胁,否则没办法摩托化开进。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敌人已经在我们外围地区形成包围,而且这一片地区的公路国道早已经被鬼子掐断控制。我们最近补充配发了反坦克和防空导弹。按咱们师的战斗力,估计会作为第二梯队担任突击部队的侧翼防御屏蔽任务。哎!我也说不清。反正没几天大家就知道了。”

      老柳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是个城市文化人,努力将说话的语气弄得文绉绉一些。

      “只是我们不知道前指是打算怎样反击的。我们现在处于敌人立体火力打击范围内。一离开这座山,我们就失去最后一个天然的防御阵地,暴露在敌人强大火力下。敌人离我们这最近的军用前线机场只有三百多公里啊,而且敌人在沿海的全部机场和沿海的航空母舰上的前线作战飞机都可以对我们这片地区实施打击。”

      黄彪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话,一个人低着头专心地吸烟。

      “卫同志,累了一天,你先洗洗脸吧。现在条件艰苦,水都限量供应。”

      二班长郭永不知从哪儿给我端出小半脸盆水。我连忙称谢接过。

      郭永憨笑着搓着大手说道:“卫同志,听说您是战斗英雄,能不能向大家介绍介绍经验。”

      一边正在向老柳要香烟的三班长徐少波开始笑起来。

      “怎么,郭老蔫,看人家都有大功立,着急了吧!”

      “嘿嘿,要不咱们当兵干嘛?回家一说,没宰几个鬼子,那还算个当兵的人吗?!”郭永蹲在门口的石头上讪讪地说道。

      “什么英雄啊。我只不过比那些已经牺牲的同志们运气好一些,晚死几天罢了。”

      我从脸盆里抬起头来摆手说道,脸上满是水珠。

      “老卫,你在不在?”

      门口有人边说边走进来,听声音是江垒。

      “这是在营部电子对抗分队的江垒,我们曾一起战斗过。”我转头向大家介绍。

      “欢迎!欢迎!来,坐。”老柳站起身来。

      “我也是伤愈归队的,今天刚报到。”江垒向大家解释道。

      坑道里湿度太大,而屋子里六个人就有三个在抠脚丫。江垒不停地捂着鼻子,看来这个地方的味道着实让他难以忍受。

      203师在广东省就开始编入作战序列,只是一直负责掩护,没有参加什么大的战斗就从沿海的前线一直撤到这里。部队在前一段时间的城市防御作战中主要是参加巷战,没有伤筋动骨。

      老柳和黄彪郭永都是在广东当地一个县城里参战的,而且他们三个人原来就在一个部队里服现役。老柳指挥一个小分队成功掩护我们一个旅的主力部队突围,被部队授予一等功,黄彪也拿个二等功。只有郭永不走运,在战斗中早早受伤。

      黄彪介绍的时候郭永在一旁专心地听着,嘴里大口喷着烟圈,手指在微微颤抖。

      从晚上的交谈中看,徐少波他们普遍对将要发动的反击作战显得底气不足。

      毕竟这个师是支预备役部队,指战员都是临时搭班子组成的;大部分战士文化程度不高,况且都离开部队有好几年,对新式装备很不熟悉;指战员们虽亲身经历了现代战争,但对那些全新的作战方式,都有找不着门使不上劲的感觉。前期参加城市阻击战斗,一团的伤亡就大大超出大家意料。这几天连里集中训练搭建野战光纤通信系统,都傻了眼。据说其他连队也一样。

      也难怪,开战到现在我军就一直在吃败仗,对官兵们冲击太大。以前咱们认为只是海空军和米军差距大,陆军的战斗力应该不相上下。

      连续的失利让很多官兵的信心备受打击。

      下面的战斗怎么打?没有人能回答。敌人陆空合成火力的空前强大给大家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交谈中我明显能感觉到大家内心的忧虑。倒是郭永始终一言不发,一个人闷头抽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晚上的聚会是在漫长的沉默中结束的。

      黄彪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去他们班检查勤务。有士兵生病了,他放不下心,去那边帮战士打水擦拭身体上的药膏。

      夜里躺在床上,因为炎热潮湿,我也光着上身。

      黑暗中闻着老柳的臭脚,听着大家悠长的呼吸声我慢慢沉入梦乡。

      从到三排的第二天起,我就跟着大家一起训练,熟悉武器。排里有个不大的训练场,同时可以容纳六七个战士训练。当然,这个训练场地也在地下坑道中。

      终于明白为什么头天晚上老柳拿我的随身装具开玩笑,整个三排就找不出一个装备穿着和我同样标准的战士。老柳的钢盔是上世纪70年代的老型号,黄彪穿的迷彩服是海军款式,徐少波蹬着双皮鞋。最过分的是郭永,一只旅游鞋一只皮鞋。

      203师现在只有弹药油料还能保障基本补给,其他包括食品、医药、服装等物资都十分匮乏。一路顶着空袭辗转苦战,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几乎靠步行。203师还能保持这种战斗力不散架,已经创造奇迹了。

      看来那个负责人员补充的参谋没有说错。

      三排没有满员,加上我才二十八个人。人员虽不齐整但训练却异常艰苦,拆卸枪支、射击瞄准、小组协同、辨识地图,几个班、排长轮番带队。

      排里士气还挺高。

      在2416阵地上,老雷现场教会我步枪和轻机枪的使用技巧,但火箭筒、无坐力炮、重机枪以及新配发的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的使用技能我还一窍不通。

      在团部教员和老柳他们的指导下,我开始一项项地摸索着。徐少波的口才无疑是几个干部中最好的,训练指导和动作讲解头头是道,地图和沙盘作业教学能力更是让老柳他们相形见绌。

      毕竟是学计算机专业出身的,虽然只是个大专,但我比那些只有高中甚至初中文化的官兵们基础要好得多。其实咱们自己的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还是比较容易掌握基本操作规范的;连队配备的军用数据交换通信设备我也迅速掌握了原理,简单的战场信息交换系统搭建维护技能操作已没有问题,只是那些作战诸元信息还是易弄混淆,军事地图辨识和沙盘作业就更差了。

      连续几天的强化培训确实有效,我居然成了排里的防空导弹教导老师。不过在标准枪械使用上我就远不如战士们。据说郭永一个人就能单兵操作高射机枪,还是立姿射击,而且非常准确。

  2. 5

      凌晨三点,鬼子开始覆盖轰炸。

      拦阻炮火挡住退路,我们只能在高地下面不远的一个临时防炮洞隐蔽。

      M270火箭炮和155毫米榴弹炮又把我们这片阵地来回犁了几遍,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结束轰炸。

      炮击结束后,周排长伏在堑壕边缘用夜视仪查看前面的敌人。

      敌人是一支装甲小分队,大概是担任战场穿插侦察任务的。一辆履带式步兵战车,一辆轮式战车,还有大约一个班的步兵。他们占据了两栋路边的建筑物,正朝两侧实施战斗警戒。

      耳机里全是我们战士大声的叱骂和叫喊声,夹杂着密集的枪炮交火爆鸣。

      我从堑壕里探头向高地看去。

      上面高地已是一片炮弹的爆炸声和步枪的扫射声。

      高地上的战士们已经进入短兵相接的搏斗。

      怎么办?

      在鬼子据守的建筑物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而在这片开阔地的尽头就是市区边缘的居民区稠密的楼群。

      我们只要越过这一片开阔地冲入居民区就安全了。

      周排长召集那三个还能战斗的士兵低头在堑壕里商量。

      除了一条浅浅的排水沟穿过建筑物,鬼子周围没有地方可以隐蔽接近。

      大家手里只有步枪和手雷,没有反装甲火器,我们无法强攻。鬼子虽然注意力还在西面,但万一被其他位置警戒的敌兵发现就惨了。

      况且还有三个受伤的同志要带上。

      堑壕里一片愁云。

      雨比刚才更大了,在沉沉的夜色里,稠密的雨滴落在钢盔衬布上又汇成溪流垂淌在我的肩膀上,左手伤口被雨水浸泡后发出阵阵刺痛。在我臂弯里的张廷玉早陷入了昏迷,我和另外一个重伤员勉强支撑着他垂死的躯体。

      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冷。

      必须突击!

      商量了一会儿,周排长他们决定借着夜色与大雨的掩护爬进水沟摸到鬼子身边去发动偷袭。

      目送着战士们逐个消失在雨幕中,我紧紧地用完好的右手抱着张廷玉的颈脖。

      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在大雨滂沱的夜色之中。

      隐约中耳机里居然传出布衣低声饮泣。

      布衣哭了!

      独自一人,在黑暗阴冷的弹药室里。徜徉在死亡的边缘,没有同伴,没有光明。

      他在哭!

      怀里搂着垂死的战友,双脚又被堑壕里冰冷的积水浸泡,我在夜雨中禁不住瑟瑟发抖。

      我想和布衣说些什么,可刚张开嘴,一股咸咸的雨水流了进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我,那我会怎么样?

      我再也无法从哽咽的喉头挤出一个字。

      后面高地上的炮火声突然小了许多,借着闪光我影影绰绰看见鬼子的坦克和步兵战车的身影出现在高地顶部,一辆接一辆。

      通话器里没有任何响动。

      李玮、姜野还有江垒他们,都牺牲了?

      当我感觉自己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准备躺回堑壕的时候,突然高地上空爆发出一束鲜艳灿烂的金属射流。

      是的!

      还有人在战斗!

      在刺眼的金属射流光线里,我看见一辆59式坦克像脱缰的野马穿过雨幕从高地后面的宽阔的堑壕中冲下来!

      是姜野他们,还活着!

      “我操你们这些王八蛋!”

      此时耳机里突然传来布衣声嘶力竭的怒吼声。

      高地升腾起一股巨大的火光烟雾,整个山丘顿时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火球当中。攀缘上高地顶部的鬼子装甲车和坦克被这瞬间爆发的巨大火球吞噬,硕大的钢铁战争机器被火球高高抛起四散翻转,如同火山口迸飞的石块一样。

      布衣,一路走好。

      紧闭双眼将头盔紧紧顶在堑壕的土壁上,我死死地攥着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地刺入手掌之中。

      把右手撑在堑壕边上的泥水地里高高地撑起身体,我感觉自己早已冷却的血液此时又被火球点燃。

      姜野那辆坦克顺着斜坡很快冲下来朝我们这边狂奔而来。守在我们前面的敌人大喊大叫着掉转炮口准备瞄准。很快,鬼子的步兵战车发射了一枚“陶式”导弹,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扑向姜野驾驶的那辆59式坦克。

      敌人的轮式战车也开始射击,不过由于我们那辆坦克速度很快,路线又曲折不定,炮弹始终没有打中。

      就在鬼子起劲地向坦克开火的时候,摸到他们边上的周排长开始动手了。

      一颗手榴弹准确地把敌人的导弹发射器炸上天。朝姜野飞去的导弹失去控制后一头扎在一棵树上爆炸了。

      我们其他潜伏着的士兵也同时突然跃起,一个战士跳上鬼子的轮式步兵战车,把手雷从鬼子没合上的顶盖里扔了进去。

      轮式战车闭上了嘴。

      其他的战士朝鬼子步兵疯狂地近距离扫射。

      敌人被从旁边突然冒出的我们的步兵打个措手不及,顿时死的死,伤的伤。那辆M2步兵战车开始发动引擎企图逃离战场。

      我们的坦克以飞快的速度逼近鬼子。

      敌人的步兵战车疯狂掉转车身试图逃往建筑物后面,匆忙中把躲在自己后面的一个步兵碾倒。

      敌人战车边转向边用30毫米机关炮轰击坦克,有几发炮弹打中了坦克。

      可是这种小口径榴弹对59式坦克不起作用,只是在坦克炮塔上激起一团火球。我们的坦克在行驶到距敌人战车只有百多米的时候突然停止,李玮从炮塔里伸出头来,手上擎着一部火箭筒。

      略略瞄准后少校把火箭弹发射出去。穿过夜雨,火箭弹很快追上鬼子的步兵战车。

      轰的一声,这枚重型火箭弹利索地扎进步兵战车撕烂了车头和炮塔。

      我长出口气,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周排长冲李玮他们喊叫摆手,接着几个士兵朝这边跑来,把我们背上接到建筑物旁边。

      “赶快走。”李玮下令道。

      “少校,这辆轮式战车还可以用。”

      在两三个战士帮忙把鬼子尸体从车里拖出来后姜野试着发动战车,还可以用。

      “那赶快把伤员转移到车上去。我开坦克在前面开路。”李玮说道。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们四个伤员抱上轮式战车。

      江垒被少校抬到我的身边,他也受伤了。

      “张廷玉!老张!”

      侧卧着的江垒试着企图唤醒他。

      张廷玉僵硬的身体在江垒的拍打下没有任何反应。

      我伸出冰冷的手按住他的颈动脉。

      没有脉搏!

      我再伏身趴在他的心脏处倾听。

      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我在瞬间沉入冰水之中,整个人木讷地靠在车厢上。

      他死了!

      虚掩的车后门有道缝隙,抱着张廷玉冰冷潮湿的尸体倚在车门,我默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色。江垒不断颤抖的大腿贴着我,冰冷僵硬;我们已经穿行在原来最繁华的市区路段上。

      在鬼子的炮火轰炸下市区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残墙断垣。

      曾经繁华一时的市区街道上堆满被炸毁后坍塌的砖瓦门窗残骸,街边上墙壁露出焦黑的钢筋水泥。远处漂亮的湖滨小区别墅群早在猛烈的炮火轰炸下被夷为平地。

      路过城市广场的时候我发现广场上原来的雕像已经被炸飞,原来雕像树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炸弹坑。一张铁皮卷帘门悬挂在残破的邮政大厦大门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厦顶部的通信高塔被炸弹掀落,斜斜地插在路中间。

      街道上没有一盏灯,不时有敌人的炮弹在远处爆炸。

      负责断后巷战的部队正在构建工事,影影绰绰的战士身影不时出现在周围的建筑物里。

      整个城市已变得空旷死寂,毫无生气。

      天上还在下雨,路面不时出现巨大的弹坑。黑褐色的泥土被炮弹爆炸翻得到处都是,在雨水冲刷下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装甲车和坦克颠簸着越过地面上的杂物,我紧紧抓住车里的扶手,免得自己被甩出车外。

      “又一座城市给他们毁了。”

      旁边一个战士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我们的车队终于停了下来,隐约中我听到外面有不少人的急促喊话声。

      “我们到啦,大家赶快下车。”

      是少校的声音。接着车门被打开。

      借着坑道里昏黄的灯光,我打量着四周。

      这是个大型坑道的进口,坑道高约三四米,面积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坑道口停放着许多挂着迷彩防护网的卡车和吉普车,还有几辆画着红十字的医疗车。坑道的四周被大型防护网遮蔽着,在稍高一些的位置上架着几门高射炮,火炮也被防护网遮蔽着。

      敌人压制性炮火射击始终没有停歇,整个集结地被此起彼伏的巨大爆炸声笼罩,迷彩帐篷不时被炮弹破片和爆炸冲击波掀起的泥点撕裂。谁也不知道现在敌人进攻部队已突进到什么位置。坑道口显得异常紧张,军官们在竭力维持纪律。

      在坑道的角落里架着几部电台,一群士兵正在联络,旁边站着几个神色严肃的军官。许多士兵忙碌着用担架搬运伤员上医疗车,穿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忙着给重伤员实施紧急治疗。

      在几个集结点,士兵们正忙着报告番号姓名并被几个军官分类编队,整个人群都显得匆忙疲惫。一个站在雨里喊话的军官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有装甲兵没有,到我这报道。大家听见没有。”旁边另外一个军官则在喊:“狙击手,有没有狙击手,到我这里来。”

      不断有满载士兵和伤员的军车、医疗车缓缓发动驶入坑道深处向山区转移。

      所有的行动都是遮蔽在防护网和坑道之下,尽管如此,汽车发动机噪音频率和排气管散发出的红外特征还是被后勤部队小心地遮蔽着。

      医疗兵上来给我们几个伤员进行治疗。

      我的左手被重新洗涤包扎,上夹板。腿上的伤口也在弹片取出来后重新包扎上。上担架前医生给我打了针破伤风疫苗并给我挂上葡萄糖药瓶,最后我被送上医疗车。所有动作都异常迅速熟练。

      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无法相信,已经混乱迟钝的脑子装不下这么多变化。

      我竟然还有机会继续活着?

      我开始挣扎着抬头向外试图找到一起回来的战友们,可是在忙碌的人群中什么熟悉的面孔都没有找到。终于,我的头开始疼痛不已,睁不开眼睛。隐约中又有几个伤员放在我的身边,门关上,接着汽车发动。

      摇摇晃晃中我沉沉睡去。

      巨大的爆炸将我惊醒,我抬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这是哪里?

      现在应该是深夜,我开始转身观看四周的环境。

      这是个巨大的坑道,两头长约两百米,宽有五十多米,不过高度只有两米三四的样子,显得特别低矮压抑。坑道里整齐地放置着好几百张病床,墙壁上悬挂着几十盏冷光源军用应急灯。

      周围躺满伤员,到处都是低低的哀泣。

      还有老百姓!百十来个年龄不等的男女零散围坐在医院另一头的病床边上,好像是伤员的家属们。

      坑道口有十几个人正吆喝着忙碌地往急救室里搬运担架。闻声出来的几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快步穿过病床迎上去。

      怎么这么多人在哭?谁死了?

      这个地方气氛怎么这么糟?一副天下将亡的架势!

      我沮丧地看着上了夹板的左手,心情恶劣起来。

      “医生!医生!”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绷带的士兵突然高声哭叫起来,喊声中充满惊恐和愤怒!

      在我周围躺着的战士们纷纷起身向他看去,大家的眼中都充满同情和忧伤。

      一个护士急忙跑过来:“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我的腿!我的腿呢?啊!它们去哪里了!”

      这个战士带着哭腔冲护士喊道。

      我朝他的下身看去。

      两条腿沿着膝盖被截断,截肢部分包裹着纱布,触目惊心。

      “我记得腿还在啊!只是被炸断骨头,应该接得上的。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不负责任!我要上军事法庭起诉你们!我要枪毙你们!”小伙子愤怒地喊道。

      护士看一下床头的编号再翻看一下手中的记录本说道:“8087号,双腿粉碎性损伤,动脉破裂,有感染。高位截肢。士兵同志,只能截肢,不截肢你会死。”

      口罩后面的眼神平静似海。

      也许她们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诘问。

      我下意识地悄悄抚摩着自己的腿。

      还好,两条腿都在!

      “为什么?我这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啊!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啊……”

      这个战士终于捂着脸开始无助地号啕大哭,原本就嘈杂纷乱的坑道里又添了个凄凉的场景。

      四周的护士和士兵们都低头不语。有人被他的痛苦所感染,开始擦眼泪。

      见鬼!

      自信在2416阵地炼狱般的战场上自己的神经已被淬炼得坚强无比,我本能地排斥这个弥漫着沮丧、酝酿着悲伤的该死地方。

      这时,更多的战士被哭喊声吵醒。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也有人跟着哭起来,越来越多。整个坑道乱成一片,护士医生忙着到处安慰解释。

      “真是,我怎么受伤了!要不然也不用待在这儿。唉!”

      我自言自语道,憋回眼泪愤恨地用恶毒的眼神巡视着四周。

      没办法,只有躺下胡思乱想。这时有个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喊住她。

      “哦,对不起,请问我这是在哪里啊!”

      “这是野战医院的病房区,我们现在位于山区的腹地。你不用担心,敌人还没能力攻上来。躺下休息吧。”护士看一下我床头的卡片冲我说道。

      山区腹地,这意味着我们还在包围圈内。

      我颓然躺回床上,抬起右手看一下手表。凌晨四点,六号!

      “六号!我睡了两天!”我吃惊地看着手表。

      我睡了两天,这一仗打的。我真的累垮了!

      实在睡不着,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阵地上战斗的一幕幕。

      战友们交给我的东西还在不在?

      摸索着在旁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布衣留给我的东西。坏了,少校的东西不见了。

      布衣留下的口袋里有枚士兵身份牌,另外还有个折叠的信封,信封上面写着布衣的家庭地址。信封是开着的,里面好像不是信。我把东西抽出来,是一张纸,上面印了一双手印。手印不像是布衣的,很小,像女孩子的手。捧着染血的口袋,靠着病床的栏杆,我慢慢又睡了过去。

      再次苏醒已是中午,我感觉饥渴,开始四处巡视有没有吃的,拦住一个护士要份标准口粮后就着一茶缸温开水狼吞虎咽起来。

      在我旁边被食物香味勾引醒来的战士翻过身来。

      “江垒!”我失声高喊起来。

      是江垒。这小子,居然就在我身边。

      江垒笑起来:“哎呀!老卫!你醒过来了。”

      “你小子。怎么样,伤势重不重?喝点热的!”

      我转身把茶杯递到江垒面前。

      “还好。只是小腿被鬼子弹片扎个洞,耳朵也被鬼子炮弹破片撕裂,差点引起并发中耳炎。现在正在住院观察。”

      江垒捧着热腾腾的茶杯悻悻然说道。

      “知道少校到哪里去了吗?”我问道。

      “他到203师师部任作战参谋,昨天已经来过。看你没有苏醒,先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对了,他说过个把星期再来看我们。”

      江垒说道。

      “哦。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吗?比如姜野?”

      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难忘的经历让我异常惦记那些曾一起战斗过的战友。

      “不知道。少校也不清楚姜野具体在哪个连队。”

      江垒把茶杯还给我。

      唉!不知道能否再次见到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们。

      “你知道巷战进行得怎样?敌人攻下城市后就要全力对付我们这里了,咱们该向北方突围啊!”我想从江垒那里知道现在的局势。

      “巷战还在继续吧。突围?我也不知道。”

      江垒挠着头应道。

      “会好起来的,最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是吗?老卫?”

      见我依然一脸郁闷,江垒安慰道。

      “老卫,你以前真的是平民?做什么工作的?”

      江垒开始岔开话题。

      “在图书馆工作,有时候也帮朋友画些电脑效果图口。我是在市里应征入伍的,后备役。开始在城里帮部队维持秩序,后来上战场抢救伤员,最后就留在上面参战。你呢?以前在哪支部队?”

      我边吃边说道。

      “我刚参军三个月。今年本该大学毕业,学通信的,在实习,不过网络布线工程师的证已经拿到手,工作单位也都找好了。学校组织报名参军,我是学生会的头,又是预备党员,就带头报名。咳!这仗打得真窝囊!撤退,一路全在撤退,这仗打的,跟着部队从广东一路撤到这里。”

      江垒叹一口气说道。

      “我们不也在南方集结了两百万部队参战吗?怎么会是这个局面?”

      我问道。

      这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我们在战争爆发后迅速征召数以百万计的后备部队,加上百万现役陆军,让敌人挨个炸都要消耗他们多少弹药?况且我们这几年的部队建设训练水平据说也挺高的,甚至还继米军之后在世界各国里第二个建立了自己的数字化集团军,再不济也不可能是这样一边倒的战争。

      “战争,不可能只让军人去参与!”

      在我前面躺着的伤员突然翻身坐起来说道。

      “军人保卫和平,我们服务社会。这有什么错误?”

      我无法理解他的回答。

      “朋友,这个道理听上去没错,我们军人的职责确实就是保卫国家。我们已经在军队现代化建设上尽可能地在追赶发达国家的水平,避免自己的军事实力不被拉大到如同晚清时代长矛大刀与坚船利炮的差距。而且,确实是到现在为止,除了米国以外,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独自战胜我们。可你应该了解这个事实,我们还只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还有众多贫困地区急需发展的发展中国家。我们必须投入巨大的资金去提高这些地区人民的经济文化水平。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在军队现代化建设上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冷战时代一样投入大部分国民预算。那么我们的军队也就不可能像米国东洋一样在各个领域都保持着军事科技和军事武装的领先。在面对世界头两号军事强国的联合侵略的时候,保卫国家不应成为每个公民的义务吗?”

      这个伤员的个子非常高大,头上缠着绷带,边说着手里边比画。看他的神形气质好像是个军官,一对粗长的浓眉、额头上深深的几道抬头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可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们老百姓有什么错?难道敌人杀到跟前我们把头伸过去吗?”

      江垒不甘心地回了一句。

      “没错,我们没有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从广东省大撤退时我就开始在医院里看见各式各样大呼小叫哭天抢地的军人,有些人仅仅是擦破皮!还有那些被送上军事法庭的逃兵。面对已经牺牲的数百万中国人,那些军人确实没有脸面对我们的人民。可战争仅仅就是我们军人的义务吗?你是知识分子,应该了解我们的历史,特别是我们国家的近代史。

      “在中国绵延数千年的战争史上,大多数胜利者都获得人民的支持。当然,也有例外,元朝、清朝的胜利。可你们有没有注意这两个时代战争失败者的共同特点?就是全体国民耽于安逸!宋朝和明朝,它们的经济在当时都还比较发达,国家战争潜力与对手相比也还凑合甚至还更强,绝对不是当时一边倒的战争进程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弱小与不堪一击。为什么会这样?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还有朝鲜战争,为什么我们能够最终取得胜利?我们拥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吗?”

      这个高大魁梧的伤员朝我俩问道。

      “除了建军节慰问一下部队,你们平时有没有关心过我们的国防建设?”

      我不作声。

      “预防战争应该是全体国民的整体义务,可是我们建设数十年的现代化公众设施,有多少能够为国家安全提供有效服务?为提高国家整体经济水平,我们的重工业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军事工业就是首先遭灾的对象。

      “我们在沿海发达地区的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可它们中有几座市政设施符合现代战争的标准?

      “再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除了谈情说爱,上网看电视,还关心什么?追逐时尚,体现自我,整天爱来爱去。我们可从来没有停止过国防知识宣传,也没有停止过对普通公民的爱国军事教育。可实际情况又是怎样?我们的军事机密不断从互联网上泄露出去。是谁散布出去的?我在电影院看《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居然还有年轻人在周围议论,说可惜没有倭寇强奸中国妇女的镜头!

      “现代战争越来越演变成国家全体成员之间的较量,大量的军事设施都需要依赖民用系统。米国、东洋,他们不就在建设民用系统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了战争的用途吗?通信、能源、运输、电力,哪一项不是如此?可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军队能用上多少自己的民用设施?这些设施的转换效率有多高?到现在为止,米国东洋的民用互联网还保持着畅通,为他们的战争需求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大家一直无视敌人后勤支援系统的庞大实力,坚持认为敌人无法发动如此规模的战争。可现实呢?我们作了什么样的准备?什么叫综合国力?我们的民用互联网在战争爆发后的几个小时内几乎是全国性瘫痪!和平!一个忘记自己国家危亡的民族,不可能拥有她。”

      说到这里,这个激动的伤员才愤愤地停下来大口喘气。

      我和江垒沉默无言。

      不知道江垒有没有认真听,反正那家伙大段大段的慷慨陈词我没听进几句。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突围过江,去更安全的地方。刚从死人堆里囫囵齐全爬出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扛枪上战场。周围那些伤员们颓废绝望的表情也无法让人热情洋溢、信心十足地重新站起。

      当然,我更不愿意当俘虏。

      安全的地方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仅过四个月,我们就丧失了近两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亿人民流离失所。这是占国民生产总值三分之一的经济发达地区啊,其中还包括我们一大部分现代化电子集成工业。近三十年改革开放的建设成果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仅仅在上海地区,鬼子就屠杀了我们五十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我不禁想起这座城市在即将面临敌人攻击时,自己站在广场旁高楼上朋友的公司房间窗口看着楼下市民蜂拥逃跑的景象。

      人流,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流。整个城市像是瞬间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和私人的财物以最快的速度运出这座城市。满大街都是疯狂鸣笛的汽车、拥挤践踏尖叫的人流,试图维持秩序的警察徒劳地挥舞着手喊着。好像每个人都对保卫自己的家园失去了信心,周围的人们突然变得如此的自私懦弱,我顿时对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群体中感到悲哀。

      赤手空拳的人们乐此不疲地积攒着成堆的纸币,可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饿狼。

      我和朋友目睹了这一幕。

      我和他喝得烂醉,整个晚上他都在诅咒这个城市。

      这个世界已没有明天,让我们沉醉吧。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从八楼跳了下去。

      江垒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低头不语,脸上满是这个年龄的人所不应该有的沧桑落寞。

      “同志,说半天,我们还没有请教贵姓。您在阻击战里受伤的?”

      我小心地问了一句,试图转移刚才那个令人痛苦无奈的话题。

      “别客气,我叫曲成。他妈的,受伤的事情就别提了!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伤员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怎么回事?”江垒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别笑话我。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鬼子长啥样!”曲成悻悻地缩起脖子。

      啊!

      我和江垒面面相觑。

      为什么?

      我和江垒异口同声问道。

      “我是42军163师2旅的。我们师本来是作为台湾战役的预备队,在敌人发动全面战争并登陆后我们奉命阻击敌人。事情进展得太突然,军区指挥部的命令也非常含糊,只是要求我们必须在七个小时内赶到某地展开防御。可在部队机动途中我们遭到敌人重点攻击。是敌人潜伏在当地的特工引导远程巡航导弹实施电磁攻击。我们营以上指挥通信系统当场被敌人压制摧毁,部队成了瞎子聋子。没办法,我们只能借助民用通信线路保持师部上下级联系。民用通信线,你们知道,也完蛋了。在我们开进途中当地老百姓全部在大溃逃,道路被堵塞得一塌糊涂。敌人利用我们民用电台电视台频道散布谣言,老百姓全乱了,当地的人武部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好容易赶到目的地,我们的战区制空权早已丢掉,部队刚展开就成了鬼子航空轰炸的活靶子。敌人特工在汉奸的配合下用他们的无人机在制导远程防区外撒布弹药。就这样,部队散了,我也被子母炸弹弄成重伤。要不是战友拼死抢救出来,我早玩完了。这不,一路撤退,我也一路养伤。还好,过几天我就能出院。苦日子也该熬到头了!”

      我和江垒张着大嘴傻傻地听曲成讲述自己的经历,好半天才合上嘴。

      这是我第一次听咱们的战士讲述战争初期的情况,在前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多次向其他战士打听,可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是每个军人和平民深深的耻辱。

      “南方的情况我也亲眼看见一些。”

      江垒这时说话了,声音轻轻的。

      “我当时在韶关。从前线溃逃的人流如同蚁群般看不见头尾,卡车、轿车甚至还有自行车,所有能用的交通工具都被老百姓用上了。一路上不断能看见在空袭中被炸或者互相践踏而死的尸体,到处都是遗弃的东西。我当时坐在部队的卡车上,一路看,一路哭。卡车上的战士们全都在哭。”

      江垒的眼睛红起来,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窝里转动着。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躺在这里等鬼子突破防线后一起投降吧?啊!曲成?你知道吗?是不是应该突围?啊?突围!”

      我不相信周围的阵地能坚持到自己伤愈,反复唠叨着想从曲成嘴里弄个希望。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敌人无法维持如此漫长的战线,他们必须收缩了。到时候我们或许能坚持到北部和西面部队解围。咱不能就这样丧失信心,你们说呢?”

      曲成回答的时候他自己眼睛里都有些茫然。

      呼!

      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可胸中萦绕的压抑却怎么也无法排遣。

      四周永远有人在抱头痛哭,和着阴雨霏霏的天气。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兵都快没士气了!”

      江垒也有同样的感觉,低声说道。

      “妈的!天天哭!鬼子能被哭走吗?”

      曲成仰起脖子粗粗地高声骂了一句,可没人答理他。

      夜里两三点的时候我们被几个大嗓门的战士吵醒,他们连声高喊医生在哪里,好像有重要人员受伤了。一个冒失的战士匆忙中踢到脚边的塑料桶发出叮咣巨响,刚安静下来的坑道又开始骚动。

      惊恐的脸庞从被单和地上逐个冒出来,如同受惊的麋鹿群在寻找危险的来源。

      曲成比我醒得快,一骨碌坐起来。

      “是谁伤了?怎么这么多人围着!”

      睡意全无的曲成在自言自语。

      几个医生护士一阵风地被战士们拉着从我的病床边跑过,看这些战士满脸的大汗和紧张的神情就能猜到事情的紧张程度。

      “快!小吴,准备送到手术室。曹医生,抓紧时间消毒!”

      一个下巴颌尖尖的老医生连声指挥着周围的医护人员。

      “同志,同志!你们可千万要救活刘工啊!我这给你们下跪!”

      一个带眼镜的军官哽咽地说着,一边还比画着要给医生们下跪。

      “同志!同志!你别这样。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这位伤员的,你们放心。”那位尖下颌的老医生赶忙拉住准备下跪的军官,看样子好像是个领导。

      “这是谁受伤?”我诧异地问曲成。

      “不知道。看样子好像是咱们的技术支援部队的,估计是个技术核心,要不然这些人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曲成摸着自己的下巴颌说道,一边还使劲伸长脖子。

      手术车吱吱叫着被医生护士们推进后面的手术室。

      看着医生们消失在手术室,其他跟随而来的战士们则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在手术室门口。

      “哎,同志!”

      曲成朝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年轻战士招手,他也是将伤员护送过来的人中的一个。

      那个战士看一下自己左右,确定曲成是在叫他,迟疑一下后朝我们走来。周围纷纷坐起的伤员们七嘴八舌地互相低声打听着。

      “什么事?”小战士走到曲成身边问道。

      “是什么人受伤了?”

      曲成关切地问道。

      周围的伤员们都支起耳朵,江垒也醒过来,坐了起来。

      “是电子战支援中心的技术主任。”

      小战士回答道。

      “啊!怎么受伤的?”

      曲成有些吃惊,连忙接着问道。

      电子战支援中心是我们这支被围部队最重要的单位之一,而支援中心的技术主任,则应是这个单位的灵魂人物。

      难怪这些战士军官如此紧张痛苦。

      “在修复双基雷达的时候被鬼子无人攻击机炸伤的。”

      小战士坐在曲成身边捂着脸低声说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

      曲成旁边的一个伤员插嘴了。

      “鬼子一次性发射十多架无人机在周围空域活动,我们已经击落大部分目标。可鬼子的远程火炮被无人机招来,双基移动雷达站被炮弹碎片炸坏。刘主任在组织大家抢修的时候被没打掉的无人机炸弹炸伤了。”

      小战士在向大伙解释。

      旁边好奇的战士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连信息支援中心的高级军官都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危,周围的伤员们无不愕然。

      “我们还能打赢吗?”

      一个神情疲惫的伤员叹息着重重倒回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旁边其他几个伤员也无声地默默交换着眼神,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的惶惑与不安。曲成也独自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低头不语。

      天亮了,几个医生护士疲惫地从手术室走出来,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技术主任被医生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在医院门口等待的战士们直到他们的技术主任脱离危险后才被医生们劝走,听到好消息的伤员们也纷纷向小战士道喜,可这些战士们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天亮后连续来了好几个高级军官到医院询问主任的情况,信息支援中心技术主任负伤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医院。但在士气低沉的医院里,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天亮后医院里继续弥漫着各种调门的哭泣喊叫声。

      战斗负伤的官兵战士都有专门的护士分发饮食,部队病区纪律还差强人意。而那些平民聚集的病区则混乱得多,食物和饮水是用大桶装的,每次分配都要发生一次规模不等的吵闹和争夺。虽然中间被医生们用军用帐篷隔开,但我们还是能从女人小孩刺耳的叫骂和哭闹声中想像出场面的不堪与恶心。

      其他人不知道会受何种折磨,反正听曲成说,先后已有好几个医生护士精神崩溃了。

      在这里没法过日子!

      “医生!医生!快来!”

      江垒挣扎着倚在旁边的一张病床边高声叫喊着。

      一个就在附近的护士长快步走过来。大大的口罩遮住她的面孔,只有双大而美丽的眼睛露在外面。

      “怎么了?”护士长问道,声音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死了!”江垒指着病床上的一个战士说道。

      死了!这不是前天因为双腿被医生锯掉而情绪失控的战士吗?

      怎么死了!

      护士长急忙掀开那个战士身上的军被,一堆棉絮随风而起,四处飘散。

      那战士毫无声息地佝偻蜷曲在病床上,睁着无神的大眼,嘴唇乌黑青涩。

      真的死了!

      他昨天晚上把自己的军被被角撕开,然后吸入大量的棉花到自己肺部,活活把自己呛死了,无声无息地。

      自杀的战士那上下极不对称的身体静静蜷缩在洁白的床单上,发青的面孔上沾着些棉花团,乌黑的嘴张得老大,让人不忍看。

      四周的伤员慢慢围上来,越聚越多,很快人群聚了厚厚几层。

      饮泣,有人开始饮泣。渐渐地,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更加激动的抽泣声。帐篷后面的平民也有人探头张望,竭力地搜索着危险刺激新闻的源头。

      曲成脸色铁青地站到我的身边,双手抱在胸前,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在毫无顾忌地流泪的人群中逡巡。

      “大家让让。吴护士长,给送太平间吧。大家别围着!”

      一个医生推着医务车从人群中挤进来。

      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站立已久的吴护士长冷冷地将被子掷在自杀的战士遗体身上,她没有动手收拾。聚集而来的人群簇拥在那张病床周围,裴哀感伤。低矮的坑道此时似乎成了一座坟墓。

      “来,小吴,你托他的腿。”

      医生端起这个战士的上身预备将他放置在医务车上。

      女护士长仍然没有动。

      “小吴?要不你待会去休息一下,你已经两天没睡了。”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直起腰看看周围愈发颓唐的场面,他伸手碰一下旁边的同事关切地低声说道。

      周围伤员们绝望的眼光已让他手足无措。

      “你这个懦夫!你是个逃兵!”

      女护士长突然奋力一把抓住这个自杀身亡的战士胸口衣领尖厉哭喊起来,愤懑痛苦的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出来,你三个战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为了抢救你的生命,我们几个医生轮流为你输血!

      “谁去替上海的同胞报仇?

      “你是不是男人?

      “中国到底还有没有男人?“呜……”

      女护士长压抑已久的感情突然迸发出来,双手紧紧地抓住这个战士的衣襟奋力推搡着早已没有知觉的躯体。

      撕裂空气的尖厉质问和哭喊声,如同冰冷暗夜里重锤猛然落在铁錾上轰然炸裂的悠长敲击,重重地砸在我的脊柱上,不停地灼烤着我的灵魂。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血一阵阵涌上脑门。

      我们是保卫者吗?

      可我们却无法直面自己的同胞!

      我们中的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们……

      准备收拾遗体的医生呆呆地看着护士长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痛苦,周围刚才还窃窃地抹着眼泪的伤员们逐渐没了声息,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

      曲成的脸已经黑紫,他粗气长出,猛然推开人群挤上前去。

      在周围无言的人群目光注视下,曲成奋力把护士长拉起示意旁边的医生扶着,然后弯腰抱起自杀者的遗体大步朝收容室走去。

      上午,曲成套上迷彩服后一个人在默默地收拾行李。

      他决计要走了。

      “曲成同志,你的伤还没有好。再坚持几天就能拆线,到时候你不走我们都要赶你的。”

      旁边的医生显然不满曲成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死活不在曲成递到他面前的出院通知上签字。

      中饭的时候曲成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上,腰板笔直,如同石雕般凝视着坑道外面,饭盒搁在旁边没有去动。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周围低头吃饭的伤员们不时有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下午,门口几个已经伤愈出院的战士正在排队。

      曲成腾地站起来,扣上军帽,抻平军装,拿起行李,停顿一下后挺直胸膛。

      他正步走向医院门口。

      “曲成!”

      正在喝水的江垒失声喊了一嗓子。

      曲成走了,没有回头。

  3. 4

      下雨了。

      夜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我的头盔上,发出劈啪的响声。

      好渴!

      仰起头我张开嘴接了几滴雨水后又忙不迭地赶快吐掉。

      妈的!

      雨水里怎么有一股臭大蒜的味道?

      “在想什么呢?下雨了。走,回坑道吃饭。怎么也得当个饱死鬼!”

      一个人在我身后嘟囔着。

      我回头一看,是姜野。

      他嘴里好像嚼着午餐肉之类的东西,他伸手拉住我的手,我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坑道里,战士们围成圈正在吃着罐头食品。地上铺着塑料布,十来个罐头堆在上面。

      还有水!

      一桶十加仑的塑料油壶装着清水,战士们拿空罐头盒装着水,轮流传着喝。

      硝烟差不多已经散尽,原来充斥着呛人气息的空气中现在夹杂着些许食品的香气。

      “来,老卫,这有位置。”

      光着一条膀子的宋布衣看见我进来,立刻在他身边挤出一个空位置,手还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午餐肉,喉结随着吞咽有力地上下抖动着。

      “哪里找到的?”

      我走过去挨着布衣坐下来,先接过一小罐水一气喝下去。

      “在后面的坑道储物间里,坦克兵找到的。”

      真不知道这些家伙哪来的食欲,看多了战友的残骸,我现在见着肉类食物就想吐。

      “老张醒了吗?”我冲大李问道。

      “没有。”

      对面的大李答道。

      我心中有些黯然。老张击落了敌人直升机,按前天的习惯早就七手八脚地被送下去了。

      “少校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

      “安排战斗警戒去了。”

      “吃点吧,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撤退。空着肚子下去可不爽。”

      那个我曾经看着不顺眼的家伙用肘子捅我一下,递给我一摞午餐肉片。

      可以活着撤下去!

      在几个小时以后!

      荒唐!

      许多天一直沉寂在脑海中的某个念头顿时被这句话给刺动,我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怎么了?”

      布衣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肉片还摊在他脏乎乎的手中。

      “没事。我不饿。”

      我的鼻子忽然间有些发酸,扭头看着坑道深处。

      “会好起来的。兄弟。”

      布衣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感觉他好像笑了起来,尽管我背着他。

      身后这个家伙好像不那么令人讨厌,不管怎样,至少打起仗来他还是个人物。

      坑道里很安静,大家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我撕下身上的一块烂布条开始重新捆扎胶鞋。

      一阵熟悉的音乐从对面坑道传过来。

      黑暗中借着朦胧的应急灯光线,我看见苏秦正靠在墙角坐在地上吹着一枝回声口琴,脚掌无声而有节奏地缓慢敲击着地面。

      坑道逐渐安静下来,过往的战士们都尽量压低说话的嗓门。泛着亮光的口琴吸引了所有战士的注意,闪烁的眸子都在追逐跟随着口琴上婉转颤动的音符。

      被风牵拽着的稠密细小的雨滴宛若一条半透明的幕布,在坑道口摇曳。带着东欧风格柔美而又悲伤的旋律在安静而又幽远的坑道里回旋,在这片埋葬了无数战友的坟场中。

      应急灯浅黄的光线被在阴郁黑暗的坑道中默默穿行的战士们切割着,散落飘零的身影漂浮在墙壁上。穿过缓慢滑行在半音阶之间的铜制簧片的颤音,我仿佛穿行在深秋铺满梧桐叶的悠长街道中,斑驳月光透过稠密树叶的空隙披洒在肩头。

      好熟悉的曲调,它似乎曾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苦苦想了一会儿,我记起来了。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一部东欧电视剧《黑名单上的人》片尾曲。

      想不到苏秦居然还记得。

      “真他妈好听!这小曲吹的,老子以前怎么没这感觉?”

      布衣低声地叹道。虽然是粗话,可我此时并不觉得刺耳。

      “老卫,你以前干什么的?”

      “打扫卫生,在图书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说道。

      “操,这么没出息!打完仗呢?”

      布衣斜着眼接着问道,右手在衣服口袋里掏着什么。

      打完仗?打得完吗?

      我抚摩着自己消瘦而又满是灰尘的脸颊苦笑起来。脸上全是硝烟油子,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洗脸,满脸全是硬长的胡茬。

      布衣摸索着在黑暗中晃动一枝香烟。

      好东西!

      “哎!你小子藏私!”

      大李眼尖,立刻大声地喊起来。

      趁布衣一愣神的工夫,我一把抢过那枝香烟。

      一拥而上的大李和其他几个战士顺势把布衣按倒,抢起香烟。

      深深地吐了一口烟圈后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头有些眩晕。

      很长时间没有抽过烟,现在都无法适应。

      默默地吸着烟,我走到坑道口凝视着远处漆黑的夜色。

      细碎的雨滴小心地敲打着躺卧在坑道口的一个金属炮架残骸,发出阵阵劈啪的细小杂音。炮架上的金属被温压弹烤灼之后变得光滑明亮,圆润的钢板表面晶莹地铺上一层水珠。迷蒙的雨丝被风轻拽着穿过坑道口顶的工字钢飘进来,间或远处天空的闪光被雨滴折射发出阴郁的色彩波纹。

      阵地远处一阵刺耳的枪响引起人们的骚动,大李赶快站起来走到坑道门口。迎面少校和江垒弯腰快步走进来。

      “准备战斗!”

      少校冲大家急声喊道。

      这时挂在江垒脖子上的敌人通讯器又响起鬼子哇哇的通话声。

      江垒听了半天后对正盯着他看的少校小声说道:“敌人正乱哄哄地准备一鼓作气攻下我们的高地呢。”

      “靠!他们送死也不换换地方?!”

      布衣叼着烟头站起来,边扣皮带边轻蔑地大声说道。

      众人一阵哄笑。

      “你小子,人来疯!”

      少校笑着骂了一句。

      “大家分成三队。你们五个人和我在右面阵地吸引敌人,把自动榴弹发射器带上。老宋,你和剩下的人在敌人重炮轰击结束后到阵地左面设伏,带上反坦克导弹。大李,你带两个狙击手待在中间阵地机动,尽量用狙击枪伏击敌人自动榴弹发射器和火焰喷射器射手,注意隐蔽。江垒,你跟着我。好了,大家行动吧。”

      李玮布置完任务就带着几个战士消失在坑道的黑暗之中。

      “弟兄们,准备一下,给鬼子来点狠的。挑垫背的时候眼神不能差。”宋布衣 嚷道。

      战士们轰然应诺,纷纷开始检查武器。

      果然,不到两分钟鬼子的炮弹就落了下来。

      强壮的宋布衣扛上导弹发射筒。

      苏秦背上一枚导弹,姜野找了挺轻机枪。

      江垒不知怎么,居然发现坑道土堆里的一颗反坦克感应雷,大喊起来:“谁带上这家伙,我们可以在鬼子经过的路上给他们来一下!”

      苏秦眼一亮,把背着的导弹交给身边的战士,自己挤出人群一把搂住地雷,边收拾边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啊,还是我来保管比较保险。”

      分散蹲在坑道出口处,我们等待着敌人炮火准备结束。

      一会儿,155毫米榴弹炮的轰击停止了。

      趁着爆炸的闪光,我看见炮弹爆炸带起的泥土溅进来崩得满墙都是。

      雨下得还不小,淅淅沥沥的,整个阵地都笼罩在迷蒙的大雨中。这是江南初夏的夜雨。

      远处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景色不错,此时暂不欣赏,敌人的步兵快摸上来了。

      鬼子殿后的装甲战车开始盲目的轰击。

      “走啊!”

      宋布衣喊了声,带头冲入雨中。

      胶鞋踩在粘脚的红壤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沿着堑壕,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后面。雨水打在夜视仪上,四周的情况看不太清楚。

      在一个转弯处我不留神扑倒在地,蹭了身泥。

      阵地在刚才的温压弹的巨大破坏下变得更加面目全非,不少地段的堑壕已被抹平,部分坍塌的地段露出残破扭曲的钢筋条。

      远处敌人的机械化部队慢慢靠上来,从他们开火时的亮光可以判断出大致的距离和方位。敌人坦克发射的榴弹不时落在阵地上,炮弹落在泥水里爆炸后发出阵阵闷响,炸起的泥浆好像漫天泥雨。

      我们一边在左面阵地上反复运动变换位置,躲避着敌人的炮火,一边寻找合适的设伏阵地等待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敌人先头部队终于靠上阵地。步兵和坦克先行,步兵战车这回躲在更加靠后的地方,敌人大概被我们的坦克打怕了。

      鬼子直升机这回只出动两架,也只靠在比较远的地方,大雨中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能凭声音判断大致的方位。

      隐约中鬼子步兵露头了,约有二三十个人分散向左面阵地摸来。

      榴弹逐个落地的急促爆炸声越来越近,敌人小心翼翼地边扫荡边前进,生怕我们的射手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现在的防御力量太薄弱了!满阵地加起来只剩二十几个人,却要防守这近千米宽的阵地。坦克没炮弹,反坦克武器只剩下三枚反坦克导弹和几个反坦克雷,曲射压制武器更是只剩一部自动榴弹发射器。

      隐约中远处同伴开火的动静让我略略安下心来。

      右面和中间阵地上我们的战士与敌人开始短兵相接,不断有人栽倒惨号。

      以为阵地上已没有中国人的敌人步兵被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住了,纷纷开始寻地隐蔽。鬼子坦克和装甲车、直升机也开始向右面我们刚才开火的榴弹发射器所在位置轰击。

      宋布衣趴在离我不远的一段堑壕里,他小心地用手遮着不让发射器瞄准镜被敌人炮弹爆炸溅起的泥浆弄脏,脑袋却四处晃动,寻找合适的出手时机。

      近旁榴弹猝然爆炸掀起的泥浆四处迸溅,很快,趴在泥水堑壕里的战士们身上全是泥浆,分不清哪里有人。

      当左面第二辆坦克缓缓驶上一个缓坡,炮塔转向我们右面阵地的时候,宋布衣猛然起身向敌人坦克的炮塔尾部瞄准射击。

      在宋布衣站起的时候,在他四周的战士们纷纷探出头来提枪扫射前方,防止敌人步兵的火力压制。

      步兵们的95式自动步枪猛烈开火,接着敌人反击的弹雨倾泻而来。

      有鬼子发现宋布衣了。

      被布衣发射出去的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猛然间照亮了四周。

      在浑浊的夜视仪场景中,我费力地从那亮绿的导弹尾焰周围分辨出攒动的鬼子士兵身影。上身顶着堑壕的湿土,我开始朝几个胆敢露头的鬼子步兵狂吼扫射,连发的56式自动步枪枪口喷出簇簇焰火。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拖着正在急速抖动尾焰的导弹迅捷地扑向那辆还在向右面阵地开火的敌人坦克。一只脚踏在堑壕顶端,布衣则像位不可轻辱的天神般笔直地屹立在雨中,双手牢牢把着瞄准具。

      只有四百多米的距离,飞驰的导弹转瞬间准确地扎进坦克的尾舱里。

      一道强烈的闪光从坦克炮塔上迸发出来,接着敌人坦克在传到我们耳中的爆炸声中解体,炮塔被强烈的爆炸坚决掀起,翻转着砸在地上。

      反坦克手再一次摧毁了敌人的坦克。

      前方被吓坏的敌人坦克和装甲车赶快掉转炮塔疯狂地向刚才布衣发射导弹的位置开炮,天空中鬼子的直升机也一刻不停地倾泻着弹雨。布衣刚才停留的位置附近腾起冲天火焰。

      右面的鬼子坦克也向我们这边机动射击。

      被敌人的凶猛火力压制,我根本无法抬头。现在敌人对李玮他们右面阵地的火力不予理睬,一心想把我们这边的火力点消灭。

      拖着枪不停地在堑壕之间爬行,大块的泥浆不时砰然重砸在背上,我的身上脸上裹满了淤泥。

      堑壕底部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有毒气体和硝烟,而几十厘米远的上空无数细小锋利的炮弹破片则在狂野穿梭。

      不知道爬了多久,最后我只能无力地斜靠堑壕大口吸气,肺部发出剧烈的呼噜声。

      前面不远处堑壕里好像有一个瘦高的身影在蠕动,贴着里侧的堑壕墙壁。

      怎么好像是苏秦。

      那人头也不回地弯着腰朝外围阵地的一段堑壕爬去,手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苏秦!

      “危险!回来!”

      爆炸声太响了,我仰头连喊几句他没有听见。

      难道想炸坦克?

      这小子疯了!

      这么远,怎么可能靠上去?

      紧跟在苏秦后面三十多米的距离上,我顺着另外一段完好的水泥堑壕向敌人运动。泥浆一再溅上镜片,可我没法擦拭,因为手上也已满是泥浆。

      苏秦动作飞快,黑暗中我失去了方向。

      我终于摸索着爬到这段堑壕的尽头。一个巨大的弹坑横亘在面前。

      苏秦呢?

      牺牲了?

      不会啊,怎么不见尸体?

      一阵弹雨泼过来,我赶快缩回堑壕里。雨水冲刷着脸庞和夜视镜头,我开始看得清周围的景物。

      翻过弹坑,趁着敌人炮火的间隙我赶快抬头向外看去。

      是苏秦,他趴在前面不远处的弹坑里。模糊身影离敌人坦克很近了,他正趴在一段堑壕里小心地寻找着出击的机会。

      真是个浑蛋,这不是白白送死吗?敌人坦克周围还有好几个鬼子兵,就算没被坦克和后面的步兵战车发现,也会被周围环伺的敌人步兵打成筛子!

      当我看见苏秦一跃而起冲向鬼子坦克的时候,我也不顾一切地推开夜视仪站起身向敌人坦克四周的步兵扫射。

      手上全是泥浆,我没有办法握牢枪托。

      射击轴线开始散漫了。

      糟糕!弹匣空了。我胡乱地在腰间寻找新弹匣。

      轰!

      一发鬼子小口径榴弹在不远的地方爆炸,我的左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叮一下。

      刺骨一痛,我颓然地跪在泥水之中。

      找到了!

      我哆嗦着插上弹匣,怀里的自动步枪再次呼啸着向鬼子步兵大致的方向喷射子弹。

      苏秦好像被敌人击中了!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一段斜坎上的时候,突然以极不自然的方式滚下去。

      我看着苏秦的身影消失在斜坡上时心里一片空空荡荡。

      啊!

      我大声吼叫,一口气打完所有子弹。我知道现在压制已经错过了时机,但也许他还活着。

      当我准备第二次更换弹匣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左手别扭地垂下来,步枪也随即在胸前晃荡着。

      我受伤了。

      我终于受伤了?

      右手撑在地上踉跄地用膝盖朝前面挣扎几步,我抬起头绝望地朝敌人开火的方向看去。

      不断有交织的曳光弹弹道从我头顶划过,阵地上此起彼伏的爆炸火光把暗夜中阵地上的景物映得明暗不定。

      黑暗,到处都是无尽的黑暗。

      冰凉的雨水肆意地打在我脸上,冲刷着我的脸颊。

      我累了!

      能否早一点结束这种折磨。

      哈哈哈!

      我竭尽全力努力挺直上身狂笑着,不想如此懦弱地倒下。

      一道刺破硝烟的闪电在前方的夜空中狂热地迸发扭动着。紧接着在敌人最左边坦克的上方出现了一束绽开的金属礼花。

      一枝凄厉闪亮而又充满愤怒的利剑!呈圆锥面削了下来。

      是苏秦!

      他还活着!

      以自己的方式燃烧完最后的生命!

      “苏秦!我看见你了!”

      我睁大眼睛嘶喊起来,眼眶里充满泪水。

      这支充满着苏秦临终前愤怒诅咒的金属射流如同钢钎般飞速插进坦克的顶甲,被击中薄弱部位的敌人坦克悲鸣着炸开。

      我再次经历了敌人坦克在攻顶反坦克雷攻击下解体爆炸的壮观场面。

      敌人坦克炮塔被陨爆的弹药掀起,在一阵刺目的火光中随着腾腾烟雾被斜斜地抛起来;坦克炮管被爆炸的惯性轰然掀离炮塔,炮塔上的附加设备也极不情愿地纷纷四处飞散。殒爆弹药连带击中了鬼子步兵。那种巨痛下的非人间的号叫,能让没上过战场的人吓得一哆嗦。

      从被火光映红的雨幕里,我仿佛看见一场葬礼,这是苏秦给自己准备的,用敌人的坦克做祭礼。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

      又一名英勇的战士走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同志们会永远长眠在此。

      恍惚中看着敌人匆忙撤退远去的炮口闪光,头一沉,我栽倒在泥地上。

      不知过多久,我渐渐苏醒了。

      好像有人在背着我。

      是自己的战士,他摇晃艰难地跋涉着,胶鞋踩在泥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我的自动步枪被他斜挎在身上,枪托随着身体的晃动不时地碰在我的头上。

      还活着!

      我感到了左手的疼痛,小臂好像已被打断。左腿好一些,大概被敌人弹片拉个口子,没碰到骨头,只是发胀麻木。

      我被这个战士背进坑道里,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我终于听到自己人的声音。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是应急灯的光线。

      我身上略略有了一丝温暖。

      有战士迎上来把我扶到墙角躺下。我努力睁眼看去,背我进来的人原来是大李,他也是浑身泥浆。

      姜野把我扶起然后开始为我包扎伤口,他的眼睛红红的,大概已知道苏秦牺牲的消息。

      在我身边还躺着两个伤员。宋布衣也受伤了,他的右腿血肉模糊,只剩下小半截!头上身上包扎着绷带,双目紧闭。布衣是被敌人直升机发射的火箭炸伤的,一枚火箭直接落进堑壕,布衣居然捡回一条命。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几个人还在自由活动,李玮头上扎着绷带在指挥战士们整理武器。

      就剩六个人了!

      “怎么样,还挺得住吗?”少校走过来问道。

      江垒也靠上来。

      “太好了,你还活着。刚才清点人员没你,我们还以为牺牲哩。”

      江垒怯怯地说道。

      敌人现在习惯趁着夜色发动进攻,充分利用他们武器装备的先进。我抬手看一下满是泥水的防水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敌人肯定会在黎明前再次发动猛烈的进攻。我是没有死,可为挺过敌人这一次冲击我们损失了更多的战士。坚持到凌晨三点,一千米宽的阵地!六个人?

      从少校的眼神里我也看出了绝望。

      是给所有人分发光荣弹的时候了。

      “同志们,我们讨论一下,下面该怎么办?”

      少校挺直腰杆冲四周的战士们问道。

      看到大家逐渐围上来少校发言了:“刚才和前指联络过。现在城里的后勤部队正在分批撤离。敌人进攻部队今晚的突击势头非常猛,我们东面其他几个高地已经出现反复争夺的情况,有些阵地可能已被敌人突破。前指手头上的预备队现在都投入到夺回这些阵地的战斗上。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只能靠我们自己坚持到三点以后了!增援,已经是不可能的。”

      听完少校的话大家都低下头。

      是啊!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还要糟糕。平常都会在这个时候有一些增援,补充一些重武器,特别是阵地上奇缺的反坦克武器。还有医疗队会把伤员撤下去。

      我他妈的今天晚上上来就压根儿没打算活着下去。”

      大李嘟囔着,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坑道出口那黑洞洞的夜空。

      周围的战士们纷纷低声附和着。

      “坑道里还有一堆炮弹,守不住的时候我去引爆它。他娘的,我让他们占领!”

      姜野的嘴角在激动地哆嗦着,紧攥的拳头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

      “不行,那些炮弹归我。你们谁也甭想和我争!”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是布衣!他已经醒来。他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照映下散发出冰冷刺骨的芒锥。

      “布衣大哥!”

      站在布衣旁边的江垒失声喊道。

      “老宋!这个……”

      分开战士们,少校蹙着眉头走到布衣跟前。

      “少校同志,求你了!给我这个机会吧!你看看我,我,我还能有机会杀敌吗?啊!同志们,求求你们了。给我个体面的机会吧!求你们了……”

      布衣直直地盯着李玮,用沾满鲜血的手指着自己只剩小半截的右腿。

      李玮把头扭向外面,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唇微微颤抖。

      好半天少校才转过身来,无语地巡视着站立在布衣周围的战士们。江垒在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耳机。

      “怎么不说话?大家同意了?”

      布衣环顾四周的战士们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布衣嘿嘿笑起来,一脸宽慰的模样。

      “老卫。”

      布衣笑着扭头喊我。

      我紧紧地用右手抓住他那结实有力的臂膀,想在脸上挤出些笑容说声恭喜,可不知怎么胸口始终有东西在堵着。

      不用李玮指挥,剩下的士兵们开始分发光荣弹。一人一个,我的胸口也挂上了瞬发手雷。

      “少校同志,我们能不能坚持到三点?”

      姜野这时说话了,周围的战士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少校脸上。

      愣了一下,少校边擦拭手枪边说道:“现在离撤离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这里是城市外围防御核心阵地之一,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坚持到三点。江垒,你帮我呼叫一下前指,看看他们能不能与临近阵地的指挥员联系一下,如果可能我们就申请支援。哪怕是一个班!”

      少校朝江垒下命令道。

      “少校。我建议再和炮兵联系联系,没准还有待命的炮群。如果可以我就沿堑壕向前面阵地运动,为我们炮兵指示敌人位置。江垒这里有敌人的通信设备,我们大致可以了解敌人晚上的部队调动和出击时间,瞅机会给敌人来个突然袭击。”

      这时候大李发话了。

      “这主意当然不错,敌人这几天只打人没被打过,肯定疏于战场警戒。可前沿潜伏太危险,敌人肯定有无线电定位部队,靠上去只会扎进敌人狙击手伏击圈。”

      少校有些犹豫。

      “没关系,少校同志,我是侦察兵。”

      大李说完,拎起测量仪就开始作出发准备。

      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江垒开始呼叫前指。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坚持下去,忙碌的江垒居然叫通了一个炮兵营指挥部。

      在大李出发前少校不停地叮嘱着:“呼叫重炮火力支援必须小心,牵引火炮我们只有机会呼叫一次,不要指望敌人的炮测雷达无法发现我们火炮的发射位置。”

      “少校,前指来消息。我们左侧2260、2261、2254阵地已失去联系,让我们注意侧翼警戒。右面2280阵地剩余部队正奉命朝我们靠拢。”

      江垒急急地向李玮汇报。

      坑道里的战士们都低声地交流起来。

      “该出底牌了!”

      李玮挂好光荣弹挺身说道。

      “走,姜野。背我去弹药室!”

      布衣朝姜野喊道。

      “弹药室的正门被炸塌,我知道哪里可以拐进去。”

      我撑着墙试图站起来。

      被一个战士搀扶着,我领着大家走进弹药室。

      顶部的加固层坍塌得更严重,一部分炮弹已经被尘土和混凝土碎屑掩埋住,我们只能弯腰走进弹药室。

      姜野把应急灯放置在墙角,扶着布衣坐下。

      一个战士从旁边房间拖来一箱引信。

      布衣小心地逐一将引信拧进被姜野直立在他周围的炮弹弹头里面。

      最后,一枚金黄的引信被布衣捧在手里,他细心地摩挲着引信光滑美丽的表面,如同在鉴赏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这是一枚瞬发引信。

      他屏住呼吸缓慢地将它一圈圈拧进炮弹弹头里,当引信完全被装好后,布衣满意地呼了一口气。这枚装上瞬发引信的炮弹就立在他眼前。

      周围堆积着两千多枚炮弹,布衣已经坐在死神的怀抱里。现在只要轻轻地在引信上磕一下,死神就会被召唤而至,而我们这片核心防御阵地就会腾空而起。

      “怎么样,我的坟地模样还行吧?”

      布衣皱着眉头在身上摸索着,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那包被压瘪的香烟。咬掉已经湿透的过滤嘴,布衣把烟卷叼在嘴上。打火机湿了,他骂骂咧咧地把它扔到黑暗的角落里。

      大家掏遍全身都没有打火机。

      布衣一脸落寞。

      “你等会儿。”

      姜野忽然哈腰扭头出去。

      “对了。老卫,你帮我带些东西回去。”

      布衣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的手中。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布衣,你真的想好了留下?”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拿着!”

      宋布衣有点发火。

      我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小口袋,弹药贮藏室里空气有些浑浊,暗淡的房间墙壁上只有布衣颀长的背影在灯光下微微晃悠着。

      一会儿姜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蓄电池。

      “把上面的正负极短接,一会儿电线烧红你就可以点烟了。”

      姜野作了个示范。

      “唔!那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布衣开始赶人了。

      姜野愣了半天神才说道:“布衣!”

      “对了。给我一个通话机!要起爆的时候让少校喊我。”

      布衣伸手朝我旁边的战士说道。

      “好了!你们走吧。把灯带走。我想一个人在黑屋里待着。”

      布衣试着呼叫成功后再次催促我们离开。

      哇!

      搀着我朝外面迈步的战士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低着头只管跟在提着应急灯的姜野后面往外走。

      在我被搀扶着走回坑道休息处的当口,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右翼阵地撤退部队已经抵达我们这里。八个人,是个排长带队,不过个个带伤,虽然都可以作战。少校正在介绍阵地情况,其他的战士则在旁边分配最后的弹药。我们两个伤势较轻的战士则把子弹压进弹匣中。

      江垒一人独自在角落里与大李保持着联络。

      张廷玉这时苏醒了,直嚷着口渴。我端着姜野留给我的水壶给他喂水。

      鬼子这次炮火准备时间很短,十几分钟后就结束了。阵地逐渐安静下来,江垒与大李的通话声开始清晰地传到大家的耳朵里。

      大李已经悄悄摸到距离鬼子集结部队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潜伏着,那里有一段废弃的坑道。敌人晚上忙于准备进攻,警戒比较疏忽。

      大李发现敌人的主力部队正准备在一个大型坑道群边上集结。敌人士兵还在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水吃东西休息。大约五分钟后敌人蜂拥进入车辆,横七竖八的补给车把后面坑道进口都给堵上了。

      鬼子们的协同工作实在太差。

      江垒一手捏着喉部通话器听筒听大李报过来的鬼子位置参数,一面向炮兵步兵汇报位置坐标。

      等待片刻我们就听见成群的炮弹掠过阵地的呼啸声。

      “大家快来看!咱们的炮弹!”一个战士跑到坑道口指着天空高声喊起来。

      成群的130毫米加农炮弹准确地落在敌人的集结地上,大李在话筒里一个劲地喊好,他甚至忘记了隐蔽。

      敌人伤亡惨重!

      少校命令大李尽快返回。

      “大李!大李?”江垒没有听见大李回话,在不停地低声呼叫。

      江垒在紧张地倾听着,手指把耳机的话筒杆子捏得有些变形。

      不知道大李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把捞过挂在张廷玉肩膀上的通话耳机调通频道戴上。

      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愣了片刻的江垒开始焦急地大声呼叫:“大李!大李!你说话啊!”

      叫到最后,江垒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啪!

      江垒把耳机柄拧断了。

      敌人进攻部队遭到重创,足足有半个小时没有反应。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分。

      李玮这时得到前指命令。我们东线更多的阵地已陆续与前指失去联系,城里的部队已经基本撤离完毕。各前线阵地指挥员自己酌情指挥抵抗,所有部队必须在天亮时完全撤至城东南角的后线阵地后集结转移。

      少校走到坑道口向远处的东线防御阵地眺望片刻。

      远处后方隐约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少校边看边自言自语道:“看样子,坚持不到凌晨了,敌人已突破防线。我们这儿距离敌人最近,很有可能被敌人切断后路。”

      该伤员撤退了!

      伤员行动慢,必须赶在鬼子轰炸之前先走。

      “伤员必须先撤下去。周排长,你带路,找三位轻伤战士一人带一个,把重伤员撤下去。”

      李玮向新来增援的周排长下命令。

      “让我们留下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没准我们能坚持到天亮。”

      躺在地上的张廷玉说道,我也随声附和。

      “不行!你们还是撤下去。我看不必等到三点,敌人随时会发动进攻。我们阵地现在的防御能力太弱。再不走大家都得死在这!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大家服从命令!坚守人员把各自身份牌和私人物品交给伤员带下去。”

      李玮严厉地说道。

      战士们很快开始行动,每人背着一名伤员。

      走过李玮身边的时候少校把我叫住:“卫悲回,这是我的党证和身份牌,带上它。如果你能回到部队就把它们上缴……再会!兄弟。”

      强忍着不让自己激动,我哆嗦着将少校的东西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当我被慢慢背下高地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着这屹立在夜色中的阵地。2416阵地,我永生难忘的地方。在这里我开始了自己两个月短暂的战斗生涯,它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再见,2416阵地,还有我的兄弟们。

      苏秦、大李、少校,还有布衣。

      布衣!他在干什么?

      雨越下越大,在堑壕里穿行的战士们很快浑身湿透。

      我摸索着在黑暗中转调通信频道,边轻声地呼叫:“喂!布衣?喂!布衣?”

      终于,我叫通了。

      “什么事?你们都还好吗?大李回来没有?”

      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的布衣有些意外。

      “敌人被我们炸得稀烂!大李、大李他没回来。”

      一阵沉默。

      “大李是不是牺牲了?”

      布衣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我没有回答。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走在我前面。牛逼!”

      布衣在话筒旁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带着几分苦涩。

      “有情况!大家隐蔽!”

      黑暗中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句,打断了我的通话。

      战士们很快隐蔽在一段堑壕里。

      当我们小心抬起头来观察的时候,发现我们的退路已经被鬼子截断!

  4. 3

      敌人又开始火力扫荡,外面不时有弹片和溅起的泥土块掉进掩体里。鬼子步兵也慢慢地摸上来,不断地用火焰喷射器喷射和自动榴弹发射器轰击,外面漆黑的夜色不时被照亮。

      剩下的敌人直升机仍然在阵地上徘徊,不过听声音好像远了许多。

      “我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敌人赶下去。不然会早早陷入与鬼子步兵的坑道对峙战斗。”我说道。

      夜里三点就可以撤退,时间还早得很,我只希望尽量避免缠斗好捱到撤退时刻。

      这时张廷玉收到命令。

      “准备出击!烟雾弹已经点着。”

      打开步枪保险,我们向坑道掩体出口靠近了一些。

      估摸着时间,当敌人炮火覆盖一转移,我就腾身跃入外面的堑壕之中。

      “小心!”

      张廷玉紧跟在我的身后。

      “注意分散,隔几米就有猫耳洞,可以藏身。”

      我说完便小心地拉开了与张廷玉的距离。

      在阵地上非常忌讳扎堆作战。

      如果间隔不到二十米,也许鬼子一发155毫米榴弹就能把我们一起端掉,连个收遗体的人都省了。

      在我们右面远处,有战友已经在朝敌人开火。

      冷静的短点射,是个老兵。

      我小心地探头查看。

      在我正前方的一辆坦克附近有不少鬼子步兵在活动,更远些的地方是他们的自行迫击炮和步兵装甲战车,虽看不真切,但鬼子活动的影子四处出现。

      敌人来者甚众。

      鬼子迫击炮正在高速发射炮弹,嘶嘶尖叫着把阵地上的破烂瓦砾炸得四处横飞;步兵战车的小口径机关炮也不时倾泻出一串串炮弹,在阵地掀起一丈多高的火墙。

      瞅准一个目标我开火了,步枪轻快地在我的臂弯里跳动着。

      也没顾得上检查战果,我飞快地在堑壕里高速移动,不时停下来朝某个嚣张的鬼子步兵射手来一梭子。

      阵地表面弹落如雨。

      奔跑中扳机挂膛了,我摸索着更换新弹匣。

      一没留神,身体猛然被脚下横在堑壕里的一个物体绊倒,还没等我爬起身来,鬼子的自行迫击炮弹又呼啸着覆盖上来。

      真他妈要命!

      瞥见身边堑壕下面的猫耳洞,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侧滚钻进洞内。

      那颗炮弹垂直地落在我的头顶上爆炸。隔着一米多厚的泥石和混凝土层我仍能够感觉到炮弹爆炸形成的巨大威力。

      我被震得七晕八素,耳朵里发出嗡的一声炸响,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几乎被炮弹震昏过去,好半天我都在恍惚之中,缺氧的大脑一阵阵地眩晕。张大嘴呼吸,可空气中全是粉尘。

      掩体被炸塌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黑索金爆炸后散发的难闻气息。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胸口被牵引拉扯着,疼痛无比。

      夜视仪被摔松了,四处飞散的泥尘也让我无法睁开眼睛。

      黑暗中我摸索到身边的一块石头。

      刚才是被这块挤瘪的混凝土块压在我的胸口旁,要是再朝里面滚进一些,这块石头就能把我给挤瘪。

      好险!

      我躺在地上半天没动弹。

      听声音敌人好像正在撤退,得赶快回到坑道里去。鬼子喜欢在每次进攻的前后用没完没了的重炮轰炸来伴奏,现在上表面阵地游荡无疑是找死。逃过一劫后,我挣扎着试图将被泥土掩埋的下半身抽出来。枪托刚才顶着我的腰,痛苦不已。

      像避难的老鼠一样挣扎着爬出损坏的猫耳洞,我不停地搓揉着被石头压伤的胸口。

      小鬼子王八蛋!

      我边诅咒着敌人的炮兵边在黑暗中分辨自己的位置。

      这是个可以和地狱媲美的地方,不,这里就是地狱。

      面目全非的地面上如同荒凉的月球表面一样没有任何生机。敌人正在撤,战车的压制火力胡乱地继续在月球表面开垦。妖冶的鬼火在阵地上游荡,刺鼻的硝烟被炮弹爆炸后形成的冲击波搅动翻滚着如同地狱的帷幕一般。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

      我费力地吐掉嘴里的沙土,手撑着堑壕墙壁摸索着吃力地往坑道入口走去。

      脚又被某个东西挡住。

      当我骂骂咧咧地准备从上面迈过去的时候愣住了。

      是自己人的尸体。

      又一个不幸战死在堑壕里的战友。

      他的头连同钢盔已被炸飞,身体别扭地仆倒在堑壕里,身体上面满是鲜血和泥土。从鞋子的模样上我知道这是自己人。

      死了,又一个牺牲了。

      我呢喃着费力弯下腰把他的脚腕攥住。

      得把牺牲战友的尸体带回去收拾好,这是战场上一项必做的事情,不管是谁,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情况还允许。

      “在这种时候还有勇气走上战场的人都是堂堂汉子。他们是纯粹拿命来抗啊!”

      在给一个战友遗体整理仪容时老雷曾这样对我叹息说道。

      是汉子!

      我回想起这座城市快被敌人包围时人们惊慌逃窜的情景。所有通向外面的道路上全是看不见头尾的车流人流,人们相互践踏,小孩哭大人喊,一幕世界末日的样子。

      把战友遗体拖进坑道一处安全地方时我已筋疲力尽。战争无情地摧残着我的健康,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甚至没有喝过一口热水。

      扎鞋子的绳子大概断了,脚趾已扎在冰冷潮湿的泥土里,身体也开始发冷,我紧紧地抱着胳膊将身体蜷成一团。

      坑道里空旷无人,黑暗中身旁全是战友流尽鲜血的残破尸体,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水,真想喝口水!

      要热水,最好是那种刚烧开的,满满一大杯;不行,得再倒点橙汁,是那种可爱的乳黄色橙汁,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柑橘香气。

      鬼子又开始轰炸,我艰难地塞上耳塞继续蜷缩在黑暗中。

      “敌人上来了!准备战斗!”

      敌人炮击结束后不久,坑道里响起战士们的呼喊声。

      战斗!

      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步枪走向掩体。

      这次双方地面部队的交火才持续一会儿敌人就撑不住了,雇佣军大概还没有把自己手上的武器摸熟,连战车上的自动防御系统都不会用。

      留下一辆熊熊燃烧的步兵战车,鬼子哇哇叫着开始退了下去。

      滞留在我们阵地附近的鬼子步兵们却被遗弃在我们的火力覆盖之下。

      我正起劲地压制着一个躲在近旁弹坑里的鬼子的时候,听见右面有人在喊叫。

      “进紧急避难室!进紧急避难室!”

      是张廷玉这家伙,四周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叫那么大声,也不怕被鬼子发现?

      我边扫射边疑惑地朝他喊叫的地方摸过去。

      “是不是那里有热水喝?”我昏昏然问道。

      “敌人已投下温压弹了,快进避难室躲躲。娘的,想死啊!”

      张廷玉猛然将我踹进坑道里。

      温压弹!

      我一个激灵,清醒一些。

      “妈的,能不能扔温水瓶下来。那样老子肯定会在阵地上等着。”

      我边唾骂着扔炸弹的那个鬼子三代祖宗边晃晃悠悠走向避难室。

      战士们三两个地跑向避难室,所有的人都在边跑边高声叫骂。

      对我们这些坚守阵地的步兵来说,温压弹几乎就是索命的无常。

      在温压弹的巨大杀伤威力面前,躲避得稍微缓慢或者没有坚固的工事藏身,或者没有氧气面具可供呼吸的人,没有谁能够逃脱死神的追逐。

      我们的阵地构筑在最靠近城市的东面高地。城市原本就是战略枢纽,布置了大量的防空部队和守备部队,并且工程兵构筑了大量的坑道工事。在战争全面爆发后,工程兵部队在这一带进一步构筑了纵深三十多公里的椭圆形防御阵地,其中也包括离城市不远的那片连绵山脉。所有重点的抵抗枢纽工事都构筑了单独的三防设施,以保证守备部队能够抵御敌人温压弹的攻击。

      敌人在最开始向环形防御阵地进攻的时候其空中支援部队无法顺利参战,设在城市里的防空部队一度把敌人的作战飞机驱逐出七十公里以外。得不到空军有力的支援,敌人地面部队显然缺乏有效的攻击手段。但随着防空部队导弹的逐渐短缺,敌人空军加强了对地支援。一开始敌人先使用普通的防区外撒布弹药,但随着重型的钻地弹和燃料空气炸弹、次声波炸弹的运达和投放,我们的防御部队伤亡大幅上升,牺牲的战士中很大一部分是被鬼子的燃料空气炸弹和次声波炸弹夺去生命的。鬼子也乘机逐步缩小包围圈。

      我们防守的这段阵地纵深只有两千多米,原本是我们152重型牵引榴弹炮部队一个连的作战阵地,可惜还没怎么发挥战斗力,就在一次急促射击的时候遭到敌人数架A-10攻击机的低空突袭,全连伤亡惨重。不过这里的地下坑道设施还比较完整,其中包括一个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防护室。

      当我走到避难室门口的时候,发现原来躺在医疗室里养伤的大李和宋布衣也闻声赶到门口。

      先到的战士们纷纷给自己挂上简易的氧气发生器,扣上面罩。

      我们的氧气发生器是用双氧水混合药板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氧气的,轻便简易,这是用民用产品改进后给部队大量配发的。

      很快又有二十几个战士撤进防护室。

      “都到齐了吗?”

      宋布衣转身问道。

      “怎么不见李玮和江垒?还有张廷玉?你们谁看见了?”我有些焦急地朝身边的战士问道。

      没有人回答。

      “给,戴上氧气面具。”宋布衣递给我一套氧气防护设备。

      戴上面具再把氧气发生器挎包挂在身上,我回头等待着他们三个人。

      温压弹随时会在我们阵地上爆炸,不关上防护门我们也活不了,房间里的战士不约而同地停止说话侧耳倾听,等待上面的战友。

      令人不安的寂静,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死神的光临。在暗淡的应急灯灯光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紧张地交流着眼神,墙壁上拉长的影子在不安地摇曳着。

      不知他们中谁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几个准备随时关门的战士焦急地等待李玮他们的出现,他们额头上已满是汗水。

      不关门,我们还是没有任何安全。

      低矮的坑道被黑暗笼罩,不知他们三个是否能从这黑暗中逃脱出来。

      终于,他们的身影从坑道的尽头出现。

      少校气喘吁吁地跑在前面。

      怎么还抬着个人?

      没时间细问,我和宋布衣领着他们三人跑进防护室。

      几个战士飞快地把防护室厚重的钢门全部关上加栓。

      防护室建在坑道最底层,离表面阵地有将近二十米的垂直距离,从坑道抵达防护室要转七八个弯。防护室有三个门,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即使有一段坑道坍塌我们也不会被埋在下面出不去。

      是张廷玉受伤了。

      我刚回头准备看看张廷玉的伤势,房顶传来一阵恐怖的闷响,接着墙角的支柱咯吱咯吱响起来。

      温压弹爆炸了。

      大家抬头看去,只见支柱上靠近墙顶的应力角钢慢慢地变形扭曲。过了片刻,强大的燃气冲击波发出隆隆声沿着坑道扑过来,像只呼啸而至的狂躁巨龙。整个防护室地面都在燃料空气炸弹的爆炸冲击波下颤抖,随着大地的震动,灰尘一阵阵从防护室顶部的工字钢缝隙之间喷洒而下。

      砰!

      高温气流重重地撞击在门上。

      这次敌人的温压弹直接在我们阵地上空爆炸,这里几乎是炸弹的爆心。

      门的四周边缝随着气流的重撞,向房间里喷出一排排烟尘。

      阵阵炙热的气流游走在防护室中。房间里的气温很快升高,我的额头上也随即冒出汗珠来。

      从门四周散发的烟尘还未落下,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后退。灰尘又转飘向大门,如同一个怯场的蹩脚演员无法突然面对众多陌生的眼神,试图从舞台上匆忙溜掉。巨大的吸力使门缝发出“咻咻”的声音,空气在迅速逃逸。

      氧气面具里的氧气有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气味,我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我扭头看着四散坐在地上的战士们,大家的动作都很不自然。

      江垒抱着自己的膝盖,死死地将头埋在大腿里,不用看脸色,仅从他不断耸动的肩膀就可以判断出小伙子现在正沉浸在满心的恐惧里。

      敌人发射了一枚重型温压弹,幸亏躲避得及时。但我有些不解,怎么敌人不顾自己人的死活,难道打算让他们的士兵和我们来个玉石俱焚?这不应是米国鬼子的风格啊!

      对了,和我们作战的是雇佣军,一群炮灰而已。

      刚才敌人的步兵有一些已经冲到我们的坑道口,估计会有步兵没能及时撤下去,被温压弹冲击波吞噬而毙命。

      在防护室里又待了几分钟,我走到少校面前。

      “可以上表面阵地。外面有风,估计一氧化碳的浓度不会太高。”我拿下面罩冲他说道。

      渐渐我感觉有点头昏,赶快又把面罩捂上。

      错误错误,浓度很高!

      每次爆炸后都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由于爆炸物不纯净,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众人又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待,直到防护室内尘埃落定后,几个战士这才吃力地打开有些变形的门。

      少校提着应急灯在前面开路,我们沿着烟雾弥漫的坑道向上面摸去。

      来到第二层坑道我们才发现,上第一层坑道的出口已经被炸塌了,被巨大的冲击波拍瘪的甬道里全是纵横交织的钢筋混凝土碎块。

      出不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赶快找另外的道路吧。

      左右两面的坑道已被炸塌。

      幸甚,找了一圈后我们最终发现通往后面的道路还可以通行。

      没办法,在下面集结休整太过危险,我们只有撤向苏秦他们那里的后部隐蔽坑道阵地。路过152榴弹贮藏室,我发现进去的正门也被刚才的轰炸给压碎了。

      还有个侧门,是通往放引信的房间的,我曾经和老雷进去过。

      摸索着,我从侧门拐进去。

      厚重结实的坑道顶部已经塌陷许多,要是再来一次大爆炸,贮藏室就肯定会被炸穿。

      我小心地退出来。

      少校正在清点人数装备,战士们挨个报告自己手头上的武器弹药。坦克隐蔽的坑道里依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硝烟久久飘浮在空气中无法散去。

      “少校同志。坦克炮弹已经打完了,只剩百多发12.7毫米机枪弹;我们身上的弹药大都不够一个基数,反坦克导弹也只剩两发。牺牲二十四名战士,另外重伤一个。还要坚持六个小时。”大李边咳嗽边说道。

      “坦克只能先停在这儿。还有多余的武器吗?”

      苏秦从坦克上跳下来。

      弹药已经严重短缺,听完汇报,李玮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想起那颗存着的反坦克雷,但估计在刚才的爆炸下已经报销。

      可惜!今晚便宜鬼子了。

      “大家抓紧时间休整,收集一下阵地上剩余的枪支弹药。不过要注意敌人狙击手。”

      李玮给战士们下命令。

      “张廷玉,你怎么样?他伤在哪儿?”

      看他好像昏迷过去,我朝旁边的战士问道。

      “被鬼子直升机火箭弹弹片打中,伤势严重。得赶紧送医院。”旁边的战士边给张廷玉擦拭脸上的尘土和硝烟油子边说道。

      急救队!

      这时候哪来的急救队?

      只能让现在坑道里的战士把他送下去。

      可这里的人只够凑两个班了。阵地怎么办?还有六个小时!

      我低头看去,发现张廷玉的腹部包扎着层层绷带,鲜血已将他的迷彩服染得殷红,脸色因为缺血而变得蜡黄。

      “老张是为掩护我们过来才受伤的。”江垒蹲在他旁边伤心地说道。

      “少校,伤员要不要马上送下去?”

      我站起来朝李玮问道。

      少校摘下钢盔,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再等等,看后面有没有增援。”

      众人无语。

      花这么大的代价才守住阵地,我们不可能轻易放弃。谁也没有这个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守住的希望和力量。

      增援?

      可今晚还能再有增援吗?

      连弹药都快没了,找一个体面的牺牲方式或许已是奢望。

      叹口气,我趔趄着走到坑道口靠着墙壁朝外面望去。

      死一样沉寂的阵地,死一样沉寂的城市。

      心里异常难受。今天夜里,这个鬼地方就是我的归宿了吧。我是来打工的,我的家乡不是这里。

      大地陷入了暂时的平静,风一阵阵吹过阵地,扬起漫天尘土。

      在我们阵地上盘桓几天的硝烟现在已经被风吹散许多,透过夜视仪,我隐约看见我们的战士在阵地上弯腰转悠的身影。

      鬼子撤下去需要重新休整。刚才几个小时的战斗也耗尽了他们的弹药和精力。出现空地协调的严重失误,他们也得花时间去弄清楚。

      我转身远远地眺望后面的地平线,后方的城市在夜色中隐隐露出她的轮廓。

      伤痕累累的千年古城,怯怯地蜷缩在黑暗中的古城。

      经过数十年的和平,这里的几代人一手一脚地将曾经苍老的她重新呵护成一位典雅的少妇。

      被高大厚实的梧桐树包裹着的街道,被漂亮优雅的雕像点缀着的草坪,还有沿着绿色湖面盘旋着的鸽子和掠过阳台的微风,被虔诚的古塔每天祈祷着的夕阳。所有关于这座城市的回忆,以后都只能从照片和录像带里去寻觅。街道、雕像、鸽子还有古塔,都已褪去繁华,被夜色吞没,永远不会再现。

      人们!

      对,还有那些人们,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包括那些已经背叛了她的人们。那些高贵的,驾驶着奔驰、宝马的城市主人们,在战火尚未波及时已仓皇而去,让她独自一人倒卧在夜色中饮泣,在这片古老而又苍凉的土地上。

      现在在外围阵地上拼死捍卫她的千万战士里,有多少曾经是被她热烈拥抱的子民?

      我不记得是什么让我挺着胸抛下行李从仓皇逃窜的人群中走出来,也不记得是什么让我能够在阵地上捱过这地狱般的战斗。记不起那位该被我抢救但最终却为我而死的战士的面容,我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拿起武器的。

      我只记得满手的鲜血和被我死死搂着的残破的躯体。从一开始,无言的悲愤始终死死地扼着我的喉咙,时刻咬啮着我的心脏。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念头支撑着我。老雷说第一眼看见我还以为我疯了,根本不躲避敌人的火力,站在阵地上疯狂地哭喊着开枪。要不是他把我踹倒,我早就被鬼子打死了。

      老雷。

      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5. 2

      终于,敌人的炮击停止了。

      把枪放在一边,摘下耳塞挂上老雷留下的微光夜视仪,我从编织袋里抱出三十多斤重圆柱状缠着电线的感应雷爬出掩体,猫着腰顺着战壕向前沿敌人坦克可能经过的地方摸去。

      从夜视仪里看去,那是一个绿油油的坎坡,两侧地势平缓,离前沿观察哨大约有二百多米的距离,非常适合鬼子坦克进行火力压制。今天上午我和老雷就瞄上这个地点,却一直没机会在这儿给鬼子来个惊喜。

      小心翼翼地快速爬到这个坎坡的顶部后,我把感应雷的保险打开,轻轻地将感应雷用电线缓缓放下坎底。

      菩萨保佑!

      我心中默默祈祷着,人却飞快地向壕沟里倒退着爬去。

      在这里,任何一点的行动迟疑可能就会被敌人毫米波战场雷达观察到,随即将招致鬼子装甲车上的炮火打击压制或者被鬼子藏匿的狙击手盯上。

      虽然现在还在苟延残喘,可我不相信运气能伴随自己一生。

      天色变得更加黯淡,晦暗的硝烟吞噬了所有能产生亮光的东西。太阳更是早已遁入地下不愿对这里多看一眼。

      防御阵地的士兵们喜欢在敌人炮击的同时大肆焚烧废旧轮胎和其他容易产生浓密烟雾的物品,藉以弥补战场遮蔽掩护工程物资的短缺。连续战斗几天后,我们这里已烧无可烧,大多数时候只能靠大家拿性命生扛。

      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出发地,我把剩下的一个反坦克雷搁在坑道后面拐角墙上的储物洞里,拿起枪拎着编织袋,费力地侧身顺着坑道向阵地右侧移动。

      大多数坑道地段都非常狭小,只能允许一个士兵弯腰侧身通行,而且还得提防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坍塌。

      稠浓的夜空中不时有敌人盲目射击的大口径机关炮曳光弹划过。我绕过被炸得面目全非的防子母弹壕,把编织袋里的烟雾发生器分别布置在几个掩体出口处后钻进地下工事。这个观察哨里有一部残留的红外潜望镜,我可以大致观察敌人的行动。而且在这一段坑道里,我可以从好几个掩体出口向敌人后面的步兵扫射,藉以吸引敌人装甲车转向。

      所有这些必要的隐蔽伪装和掩护工作在每次战斗开始以前一再重复,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增加我们生存的机会。

      趴在潜望镜里观察好半天,敌人的战车终于在暗夜中隐约露出轮廓。

      “妈的,又有十几辆吧!”我暗暗揣测道。

      敌人更加接近了。

      全线进攻的敌人将散开的战斗队形摆开有数公里宽,逐渐地靠了上来。烟雾弹开始逐个爆炸,战场能见度迅速下降。本来就一片漆黑的夜晚此时变得更加晦暗阴森,在夜视仪的镜头里,我只能看见敌人装甲车发射的曳光弹不时在我们阵地上点起的幢幢鬼火。

      从敌人坦克火炮发射的位置判断,鬼子步兵该开始下车作战了。敌人比较小心,一般在离我们前沿阵地还有五六百米远步兵就全体下车,以防止被我们的反坦克导弹一窝端。

      当我还在耐心地辨别鬼子的装甲目标的当口,从我们阵地中间的掩体里传来火箭弹发射机急剧喷射推进剂高温燃流的尖啸声,紧接着在我的视野里出现更多火箭弹耀眼的尾焰画出的一排明亮弹道。

      密集发射的火箭弹齐齐发出高分贝的呐喊声闪电般蹿入敌人的队列之中,猛烈的爆炸将几百米远的一大片土地轰成了火海。

      他们怎么把火箭弹打出去的?

      当我还在诧异新来的战士们是用什么奇怪的手段将火箭弹发射到鬼子队伍之中时,敌人已在慌忙撤退,坦克胡乱地开着炮,步兵战车也泼雨般将小口径榴弹倾泻在我们阵地上。

      这种漫无目标的射击纯粹是浪费弹药。

      看来鬼子得花些时间组织下一次进攻了。

      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敌人的力量也遭到很大程度的削弱。我军已恢复了一些电磁打击力量,一再降低敌人纵深精确打击能力,这使得围城的敌人在指挥协调和远程火力支援上始终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来。

      敌人过分相信自己的间接空中打击能力了,在连续的空袭并没有减少我军防空阻击的力度后被迫选择空地协同围剿。

      现在鬼子投入一线作战的部队明显缺乏作战经验,可能是由于在前一段时间与我们守备部队的阵地攻坚战中敌人有经验的官兵大量伤亡,还没有及时恢复补充的缘故。否则凭借我们这些预备役部队和平民组成的临时部队来抵抗,还会像一个多月前那样被敌人压着打,更不用说坚守阵地直到现在。

      鬼子曾经试图从侧翼实施突击将我们与其他阵地切断,但一直被我们从高地上居高临下用反坦克导弹、火箭筒等武器攻击敌人两翼进攻队形;而且鬼子只要被击中一两辆坦克或步兵战车就会陷入混乱,所以每次轰轰烈烈的进攻都会被我们击溃。

      这种击溃敌人进攻的喜悦我也跟着品尝过几次,场面让人热血沸腾。

      鬼子对我们这片阵地恨之入骨,所以这几天对这里也格外关照,手头上能用得上的武器都向这儿倾泻火力,竭尽全力试图将这里变成无人区。

      他们已经突击到城市的边缘,只要将我们阵地攻克,城市就向他们敞开了。这种诱惑促使敌人这两天夜以继日地向我们猛攻,甚至一反常态地不管部队的严重伤亡和地面协调的混乱。

      还没喘上两口气,敌人新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老套路,先轰炸后突击。

      敌人这几天习惯在进攻方向上用三辆坦克形成楔子打头阵,后面则是步兵战车和自行火炮督阵。米国大兵不屑于进行城市作战,这种苦差事也就落到盟国雇佣军身上。

      在咱们这里,雇佣军跳大神,米军则包揽敲锣打鼓的工作。

      我小心地摸进最可能靠近敌人坦克的掩体里。伏身趴在掩体上,鬼子坦克履带碾着地面上金属物体发出的咯吱声已经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空中隐约传来直升机喷气发动机和桨叶旋转的轰鸣声,又是一次空地协同的进攻。

      “大约有四五百米的距离。”我木然地猜想着。

      鬼子这几天越打越寒心,开始时鬼子装甲部队还能勇敢地冲进我们的阵地,但由于缺乏步坦协同作战的经验,鬼子装甲车经常孤零零地被他们的步兵抛弃而被我们的反坦克手从容击毁。然而对我们最危险的却不是这些在地面上蠕动的钢铁怪物,而是那些始终盘旋在低空中的米军作战直升机。

      小口径榴弹此起彼伏地在我们阵地上爆响,现在鬼子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只要认为有动静就一阵炮击扫射,坦克装甲车也不轻易脱离步兵掩护。

      打头互相间隔三四百米的三辆坦克始终将它们的正面朝着我们,慢吞吞地左右转悠,并不急于突进我们阵地。

      敌人坦克的正面都严实地包着反应性装甲。火箭筒在正面是无法击穿的,只有让敌人把它脆弱的侧面和尾巴露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有摧毁它的机会。如果这也不行,那就只有靠反坦克地雷作最后的抵抗了。

      击毁敌人一辆坦克或一架战斗直升机就能获得“战斗英雄”的称号,摧毁一辆敌人步兵战车就是一等功。而获得一等功以上的战士在负伤后可优先被转移下去。于是防御阵地上的士兵们最渴望能在受伤之前摧毁敌人重型装甲目标和直升机。反坦克导弹、防空导弹一般战士不会操作,用反坦克火箭筒又难以摧毁敌人坦克,反坦克感应雷成了战场上最宝贵的武器。之前我一个感应雷都没机会得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老兵摆弄使用。

      击毁了坦克就意味着自己在受伤后能被及时地送下战场,只要还有富余人手送你。

      “妈的,不对啊。鬼子肯定在等步兵上来!”我自言自语道。

      鬼子步兵装备了大量火焰喷射器和自动榴弹发射器,这两种武器在阵地对峙的时候对我们威胁极大。一旦被敌人沾上却又无法一时消灭他们的压制火力,你就只能向坑道深处躲藏或者向坑道其他方向转移。

      以我们现在手头的火力,无法与敌人直接对抗,那只会被敌人死死缠住。一旦被鬼子步兵缠上,他们后面的步兵战车就很快会用凶猛的机关火力进行进一步的密集火力压制。不运动作战,能在敌人交叉火力下幸存的概率是很小的,更何况我们的头上还有随时会开火的敌人直升机。

      我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眼睛却在警惕地搜寻敌人的步兵。56式步枪的准星对着鬼子坦克后面可能出现步兵的地方。

      猛然间,鬼子坦克向我身后不远处的一截矮墙发射了一枚炮弹。

      因痛苦而蜷缩着的地表再次被坦克炮弹传递出来的巨大能量所惊醒,开始发出阵阵颤抖。在我前面几米远地上的金属碎片被爆炸波震得簌簌发抖,我的耳朵更是被震得嗡嗡作响。

      娘的胆小鬼!

      我心中暗骂。

      一道橘红的火龙出现在我眼中。

      是鬼子的火焰喷射器在喷射!

      狡猾的鬼子步兵已经悄然运动到离我不远的地方,突然向我右边的一个掩体偷袭。

      不能再让敌人对这边连续喷射了。

      没有犹豫,在敌人发射的第一道火焰暴露位置的同时我站起身来朝他来个三发的短点射。

      当耳畔响起鬼子火焰喷射手的惨叫,其他鬼子哇哇叫着手忙脚乱寻找开枪位置的时候,我已经拉着烟雾发生器一骨碌钻进坑道爬向下一个狙击点。

      当我在坑道里奋力爬行的时候,刚才的位置附近已经响起炒豆一般的枪声,间或夹杂着敌人装甲车机关炮弹的爆炸声。

      这片交错的坑道不知曾有多少战士走过,可现在空旷的坑道里只有我自己的喘息声在回响。不用照明,我已经能够熟练地顺着上下三层坑道抵达任何一个狙击点。

      敌人还在朝我原来射击的位置倾泻着火力。趁着若隐若现的火光,轻手轻脚地爬进第二个掩体后,我眯着眼透过夜视仪朝外面瞧去。

      鬼子后面的装甲战车正在加速向我们阵地靠拢。

      当我试图将身体探出一些寻找敌人步兵的位置时,敌人的步兵战车突然向我这片阵地盲目开炮扫射,横飞的弹片几乎崩进掩体里。

      我赶快缩进掩体深处,免得被敌人的榴弹破片击中。

      鬼子现在越打越精。他们知道我们在运动作战,所以我们一开火,鬼子就对整片阵地进行压制射击。

      反正他们有的是弹药。

      榴弹不断在我藏身的掩体四周爆炸,炮弹破片尖啸着狂野地四处飞溅,深深地扎进它们认定的目标中,或者在空中来回地碰撞着,直到耗尽动能才极不情愿地在地上滚动着露出它们慑人的浑圆壳体。

      头部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空气,我静静地靠在掩体深处,等待着敌人火力转移的空隙时间。

      “无论什么时候,慌乱和冲动都帮不了你!”

      老雷的话语又在我的脑海里盘桓。

      从我上战场到老雷负伤这几天我都一直跟着老雷,没有这位久经战火的老兵的关照我早就尸骨无存,更不可能学会那些如何在战斗中与敌人周旋的技巧。

      战场就是最好的课堂,血淋淋的课本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不去接受,除非你能够漠视眼前的生与死。

      为什么不活下去?

      “可惜老雷不在这里,否则我们俩配合作战多好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老雷是为了掩护一位反坦克手受伤的。为了击毁鬼子一辆冲上我们阵地的坦克,那位反坦克手不顾危险站起来瞄准,老雷和我也只有跳起来向敌人扫射压制。

      鬼子机枪打中老雷的大腿,动脉被切断了。

      敌人的炮火压制仍然没完没了,为了加强连续作战的能力,他们大概每一辆步兵战车都携带了好几个基数的弹药。

      不能抬头出去,我愈发地恼怒,如果让敌人步兵轻易摸上来那就麻烦了。

      他们大量装备了适合坑道作战的武器,每一次为了清除摸进坑道的鬼子步兵都给我们造成伤亡。他们不会四处移动,总是守在交叉路段用火力没完没了地封锁,严重影响了我们在坑道里的机动。

      为了干掉这类讨厌的鬼子,我们一般是两三个人组成小组配合,从几个方向突击,利用我们对坑道结构的熟悉,从暗道中在几个方向同时给鬼子来个突然打击。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当我还在犹豫自己是否该转移位置的时候,突然在离我不远处一个敌人发出濒死前撕心裂肺的长长惨号声,接着敌人的压制火力向我们阵地左侧猛烈轰击。

      趁着敌人火力转移的空隙,我飞快地探出头去。

      只见一个鬼子被自己人的火焰喷射器扫中,浑身火焰在地上翻滚号叫,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个火焰喷射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手中的火焰喷射器还在燃烧。

      一定是被我们的狙击手干掉的,还捎带脚烧着他们的一个同伴。

      没有犹豫,我很快找到一个暴露位置的鬼子机枪手,他正起劲地向左侧扫射着。

      鬼子机枪手没有严格按照匍匐射击姿势操作,整个上半身探出土堆老高,如同活动的半身靶一样。

      又是一个三发点射,那家伙哼都没哼就应声歪倒在机枪旁边。

      缩进掩体我准备拉着烟雾发生器,突然,一梭子子弹在我头顶几厘米的地方掠过,在掩体的墙壁上激起一串火光。水泥碎屑溅在我的脸上,打得我生疼。

      奶奶的,好险哪!

      敌人始终在注意我这边的动静。要不是这里地势稍高我动作够快,子弹就招呼到身上了。

      没时间庆幸。拉着烟雾发生器,我一身冷汗地猫腰遁去。没跑几步,刚才的位置已经响起炮弹的爆炸声。

      妈的!

      刚才敌人在什么位置开枪?一点钟方向?不像,好像是三点钟的位置,那里全是弹坑,鬼子射手可以隐蔽在里面朝我这里射击。

      我心中默念,盘算着敌人步兵可能潜伏的位置。

      敌人加强了步炮协同的战术配合。一定有鬼子兵蹲在火力压制点附近协调掩护。

      得想办法破坏敌人的配合。

      要有自动榴弹发射器压制一下鬼子就好了,这样反坦克手击毁坦克的机会就增加不少,敌人也就会陷入慌乱。

      如何设计把敌人坦克引过来,让反坦克雷收拾那辆坦克?

      这些天只要战斗,我就不停地幻想自己能击毁敌人坦克,脑子里全是反坦克感应雷爆炸的场面。

      敌人的步兵战车仍然没有放弃对我这边的火力压制。到达第三个掩体出口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探出头来。

      刚才的狙击使敌人加强了我这边阵地的火力压制,他们大概判断在右边不大的阵地上有我们不少的狙击手在活动,只要控制了坑道出口,就可以逐个地将我们分割歼灭。

      没办法,我放弃了从这里出去杀敌的念头,小心翼翼地退回坑道深处,朝阵地上最后一个备用的隐蔽观察哨爬去。

      趴在潜望镜上再向外看,我发现敌人又向我们的阵地推进了几十米。鬼子的火焰喷射器不时喷出刺眼的火龙向坑道出口的掩体轮番攻击。

      鬼子这种死缠烂打确实让人无可奈何。

      我们成天躲在黑暗的坑道里像老鼠一样东逃西窜,无处发泄的愤怒慢慢煎熬着每个人的心。最初上战场的时候,我发现每个战士在射击的时候都要疯狂地喊叫发泄着,甚至不顾危险站起来嘶吼扫射,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都这么不怕死。可我才战斗一天就已经体验到这种郁闷的心情,特别是当你每次仓皇地躲避完鬼子的燃料空气炸弹和次声弹的轰炸,却在坑道周围发现因为躲避不及而惨死的战友遗体之后。

      同伴无助地丧命而你活着,这是任何有血性的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

      也许最终我就会像他们一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这片阵地上。

      越被这种冰冷无情的痛苦长久压抑着,我就越发地郁闷,好几次都想干脆朝敌人冲锋了事。

      妈的,这是人过的日子?

      在暗夜中,鬼子的主战坦克突然一震,前炮塔上的反应性装甲发出火光,接着爆炸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一愣。怎么,反坦克手沉不住气提前发射了?

      不对,怎么敌人坦克装甲车齐齐向我们阵地最高处右侧的位置开火?

      是苏秦的坦克!

      他们一定是蹲在车间矮墙的后面冒着被摧毁的危险向敌人坦克开炮,大概是准备将鬼子坦克引诱脱离他们的掩护步兵。

      迟疑几秒钟后,鬼子坦克开始机动。对手的坦克目标,对于敌人而言诱惑要远比步兵大得多。炮口喷吐着巨大的火光,鬼子坦克开始猛烈还击。

      天空中敌人的直升机像发现腐肉的秃鹫一样恶狠狠地发射了两枚反坦克导弹,一对烟迹划过浓厚的硝烟云层扑向苏秦他们刚才发射炮弹的位置。

      “兄弟,快躲吧!”

      我心中念叨着,自己则快速向右侧阵地最外边的掩体出口跑去。

      敌人坦克和装甲车仍然向右侧高地最上面开炮,我探出头来从敌人开炮的火光中仔细辨认跟随在后面的步兵的位置。

      必须首先尽可能多地压制消灭鬼子的步兵,否则我们反坦克手将没有出手的机会。

      刚才我放置的烟雾发射器释放出浓浓的烟雾,随风向恰好朝我这边飘来。这是专门用于干扰敌人激光瞄准设备的气溶胶烟雾弹,由于温度较高,同样也可以干扰鬼子的红外侦察设备。

      远处敌人步兵战车的视线应该被遮住了。

      好机会!

      当我连打数个短点射撂倒一个还在盲目搜寻前进的鬼子兵后,敌人最右面负责战场压制任务的坦克终于发现了我。鬼子驾驶员毫不犹豫地将坦克掉头,车体移动到我放置反坦克雷的坎坡下试图向我开炮。

      敌人坦克手边移动坦克边缓缓将炮塔转向我这边。

      宝贝儿!我大个子的亲亲宝贝儿!

      过来啊!

      这不是我想的,是我说的。我就坐在那里一句一句地念叨着。心诚则灵,有什么神灵都会听到的。

      近了,近了……

      轰!

      一发炮弹在我头顶后面不远处爆炸。

      是枚榴弹。

      坦克没有直接命中我所在的掩体。

      由于靠得太近,我被炮弹爆炸形成的巨大气浪冲击波猛推进坑道里面。感觉上,我像一只小蚂蚱,给一只手提着扔出去。砰然重砸在一堆乱石子和混凝土碎块上,已经破烂不堪的作战服无法保护后背,尖利的石子在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背上增添了无数新的创口。

      我龇牙咧嘴爬起身来,摸索半天才狼狈找回被甩出去的步枪。

      混账东西!一点不乖!

      当我连滚带爬地冲到另外一个射击掩体朝外面看去的时候不禁愤愤地怒骂起来。

      敌人坦克不再前进,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四处转动着炮塔。

      眼睛快喷出火来,我咬着牙瞄准,朝敌人炮塔就是一通扫射。

      鬼子坦克的炮塔被子弹擦出一串火花,炮塔上的烟雾发生器被硬生生打掉两个。

      空有强大的炮火和装甲却一再让中国人戏弄,此时的鬼子坦克手一定也火大了。发动机轰鸣着,鬼子坦克再次朝我逼近。在微光夜视仪的镜头里,那根绿油油的颀长炮管在明灭不定的暗夜中显得分外慑人心魄。

      太近了。我和敌人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炮塔在向我转过来。

      我想后退,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开,整个人在他们的视界下时隐时现。诱惑太大了,让我没法就这么逃掉。宝贝儿近了,近了!

      来吧,开炮啊!老子不走了!

      孙子!

      夜空中蓦然间绽放出一团明亮的花朵,让我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得不闭上,那一刹那的景象却深深地烙在脑海里。

      那是一束绽放的礼花。

      这或许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金属礼花。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坦克正在这束礼花盛开下迅速解体。我摘下夜视仪,良久注视着这辆坦克的葬礼。

      被引爆的坦克弹药无情地将坦克炮塔掀开,一道道奔流的火光将还在颤抖的坦克车身映照得异常诡异。顷刻之间,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现在却成了一堆难看的金属废墟。它在火光中荡漾着。

      景象美得不可思议。

      接二连三的榴弹爆炸将还在愣神的我拉回现实。

      是左面的战友在用自动榴弹发射器掩护我!

      回过神后我赶快钻进掩体深处,此时才发现自己浑身精湿。

      我有机会下战场了!

      鬼子还没撤下去!

      今天他们中什么邪了?难道要鱼死网破不成?

      右边阵地前后左右可以向敌人开火的掩体我都露过面,敌人这两天对我们阵地的结构越来越了解,很难再找到出乎鬼子意料之外的出击口。到表面阵地的堑壕里运动无疑是白白给敌人当靶子,天上地下的交叉火力会令你无处藏身,更不用指望有效地打击敌人。

      打消出去的念头,我开始向最靠近敌人的第一个掩体摸去。

      敌人地面部队的前进步伐被我们刚才一连串的攻击打得停顿下来,见状不妙的鬼子空军只有向我们的阵地靠上来扫射压制。外面天空中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大概敌人直升机驾驶员看见半天没有我们的防空部队的影子,开始大着胆压上来。

      没有防空导弹,高射机枪也早被敌人炸毁。看来只有指望兄弟阵地上能够有剩余的防空火力支援我们了。

      阵地上的战士们在闷声不响地忍受着直升机的扫射。

      防空支援?这已经不可能了。

      听早上增援部队的连长介绍,鬼子这几天夜以继日的狂攻已使我们弹尽粮绝。东线这一带的阵地早已千疮百孔,很多阵地甚至陷入了肉搏战。便携式和近程防空导弹好几天前就开始短缺,到昨天晚上我们还有两枚防空导弹和一挺通用机枪作为防空火力支援,而到现在只剩苏秦坦克上的高射机枪。估计邻近阵地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提着步枪爬进观察室,从潜望镜中我看见敌人地面装甲部队集结在离我们大约三百多米的地方,他们其他的步兵大概待在装甲车辆前面六七十米的弹坑里。

      从螺旋桨噪音分辨,阵地天空中敌人有两架直升机在盘旋,远处应该还有几架在远距离监视制导。

      敌人的直升机旋翼将阵地上的尘土扇得四处飞扬,战士们刚才释放的烟雾也被风逐渐刮走,阵地又渐渐暴露在敌人地面部队的面前。

      敌人又开始起劲地射击,炮弹爆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敌人步兵又要摸上来了。”

      我叹口气自言自语道。

      “卫悲回,卫悲回,你还在不在?”后面有人在喊我。

      是李玮。我回头看见李玮带着四个战士摸了进来。

      “这里情况怎样?”李玮问道。

      “被敌人直升机压着上不去。”我无奈地答道。

      “阵地上有没有其他可以揍敌人直升机的家伙?”

      李玮满头大汗地问道。

      “没有了,只剩些手雷和子弹。对了,还有一些缴获的武器堆在后面的坑道里……有门30毫米机关炮!”

      回忆起前天被打扫战场的战士们拆下的那门火炮,我大声喊了出来。

      刚击毁一辆敌人的坦克,我的脑子突然灵光许多。

      “哎呀,有戏!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可以用它揍敌人的直升机,就算打不中也可以把它们赶走。”

      一个战士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有生的希望,观察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许多。

      李玮这时下命令:“宋布衣、大李、张廷玉,你们三个熟悉鬼子机关炮结构性能,跟他去坑道里看看。”

      宋布衣三人应了一声就推着我赶往中央阵地。

      我从来路上找到一枚没有拉燃的烟雾发射器,带着三个人来到离中央阵地最近的掩体出口。

      右边阵地和中央阵地本来有两层坑道相连,可是由于在结合部多次被敌人侵入反复争夺,部分坑道已经被相继炸塌。现在要从右面阵地进入中央阵地的坑道掩体入口必须经过一段五十多米宽的表面阵地。虽然我们可以沿着堑壕绕过去,但怎么说也要七八秒的时间,还得提防敌人装甲车机关炮和直升机炮火的压制射击。

      “你们刚才怎么过来的?”我问道。

      “刚才趁你揍敌人坦克的时候利用烟雾掩护摸过来的,我们在右边阵地转了一圈才找到你。你老兄手够狠的!”大李冲我竖起大拇指。

      那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换得的胜利,如果再来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

      我想笑,可找不到理由。

      我还有机会下战场吗?

      带上夜视仪,我抛出拉着的烟雾弹。四人沿堑壕狂奔而去。

      机关炮躺在墙角里,旁边堆着三种颜色的机关炮弹。

      “太好了,有穿甲燃烧弹!”右边袖管已经不见了的宋布衣喜滋滋地拎起一挂弹链喊起来。

      张廷玉和宋布衣手忙脚乱地整理查看着机关炮。

      “是好的!”

      检查完毕后张廷玉也高兴起来。

      “瞧,这里还有好东西!”高个的大李在另几件缴获的武器里翻腾着。

      “鬼子的便携式车载加密通信对讲机。是好的,接上电就可以用!待会跟江垒一块研究研究。”

      大李拎起一部通话机仔细地打量起来。

      “大李,待会再研究,先上去干掉鸟直升机!”张廷玉不满地喊道。

      收拾好机关炮,张廷玉和宋布衣一前一后地扛着炮朝坑道上面摸去。我和大李背着炮弹弹链跟在后面。

      估计苏秦和姜野早就躲起来了,在半空中盘旋的鬼子直升机无聊地绕着战场打转,给地面部队进行战场警戒掩护。

      真是奇怪,既然已经没有防空火力威胁,敌人为什么不实施他们擅长的垂直蛙跳作战直接突进城市中?

      没有受到任何对空火力威胁,鬼子直升机飞得很低,整个阵地上充斥着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上层坑道的掩体出口没有适合朝天射击的位置。为防止敌人炮弹直接落进坑道,所有掩体出口都有遮蔽墙掩护,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合适的射击位置。

      爬出掩体是不可能的,阵地上如同沸腾的水面,不断有爆炸的浪花飞溅而起。可能还没等架上炮,鬼子的炮火早就落在你身上。

      怎么办?

      大伙急出了一头汗。

      这时李玮在报话机里已经开始催大伙。

      鬼子步兵快摸进坑道里来了!

      “这里有个洞!”

      张廷玉眼尖,发现一段坑道的顶部已经被敌人炮火炸开了个一米见方的洞口。

      大家七手八脚把炮抬过去。

      没地方架炮!

      这一段坑道较高,机关炮没法支在地上射击,必须有人扛着。可机关炮分量重,一个强壮的战士勉强可以抱动它,瞄准射击是不可能的,况且还要承受连续射击时产生的巨大后坐力!

      “小张,你操作火炮。我和老宋架着,你负责送弹。快!”

      毫不犹豫,大李马上拉着宋布衣将机关炮扛起来,炮管顺着坑道上面的破洞伸出去。

      “大李!”

      张廷玉愣了一下神,但看到大李的眼神后他闭上嘴,伏身开始操作火炮。

      接弹链,寻找目标。

      我拽着弹链站在张廷玉身边,抬头恰好隐约看见天空中两架骄横的鬼子直升机一左一右旋停在百多米高的半空中,压着机头左右晃悠逡巡着阵地。

      “注意!稳住。开炮了!”

      张廷玉花几秒钟把鬼子直升机那巨大的机头目标捕获住。

      “打!”

      在张廷玉的怒吼声中,机关炮猛然间喷出长长的火舌,巨大的后坐力把我们四个人带得一个踉跄。

      滚烫的空弹壳崩在我的手上烫得我直吸冷气。

      不知道有没有击毁敌机,不过倒地的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半空中的爆炸火光。

      “还有一架,别让它跑了!”

      张廷玉叫道。

      当我低头朝大李和宋布衣看过去,突然发现他们两个人的下巴一片鲜红!

      是可怕的后坐力!

      大李和宋布衣两人承受了机关炮发射时绝大多数的后坐力,强烈的震动与撞击把他们的虎口、肩头全都震破,鼻孔和嘴角也淌出鲜血。

      两个人齐齐闷哼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重新抬起炮身。

      宋布衣粗壮的脖子和裸露的手臂上血管突起,两人的脸色已变得殷红可怕。

      “布衣,快!”

      大李吃力地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弯腰再次将火炮扶正。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俩口中一股一股涌出鲜血。

      没有时间犹豫,张廷玉把关切的目光从同伴身上收回,抬头开始急切地搜寻鬼子另一架直升机。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凌厉慑人,腮帮子上鼓起两块发硬的肌肉。

      左边天空上鬼子驾驶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防空炮火惊呆了,立刻猛拉机头,掉转机身准备爬高撤离。

      这是一架鬼子的“科曼奇”火力支援型号,机动能力异常灵活,转眼之间已经把距离拉开许多。

      张廷玉稳住火炮,调整着射角,瞄准正在迅速逃逸战场的“科曼奇”。

      “啊!”

      火炮随着张廷玉的怒吼再次向天空中喷射炙热狂野的弹流。穿甲燃烧弹弹头在发射药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和鲜亮的炮口焰簇拥下腾然勃起,如同晶亮的长矛刺破夜空。

      炮弹准确地将直升机武器挂架上的导弹打爆,巨大的火球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还没等看清鬼子直升机在空中爆炸解体的景象,我们四人再也支撑不住,齐齐被机关炮强烈的后坐力猛然推倒。挂在我身上的炮弹弹链哗啦掉在地上。火炮砸在地面发出铿锵巨响。

      大李和宋布衣重重地撞在坑道的墙壁上再仆倒在地,半天没有动弹。

      我和张廷玉倒稍好一点,身体靠墙上就止住,只撞得后背生疼。

      “大李!布衣!你们两个怎么样?挺得住吗?”

      我和张廷玉挣扎着伏身问道。

      借着阵地上炮弹爆炸的闪光,我们看见他俩脸色惨白,更多的鲜血从他俩鼻孔和嘴角涌出来。我们用手擦着血,急切地叫着他们的名字。

      许久,他俩才相继睁开眼睛。

      “快!我们把他俩扶到下面休息一会儿。下面有个防空隐蔽室。”我说道。

      隐蔽安全室里还有一些急救药品。把他们拖到那里背靠墙放在地上,我开始翻箱倒柜找到内服外敷的野战急用止血药。

      没找到水,这两个人只能艰难地吞咽药粉。

      “你们先在这休息,别再乱动。我俩先上掩体看看。”

      看他俩的情况稳定一些后,我和张廷玉转身出去。

      当走在去上层坑道的路上时,张廷玉突然想起那个鬼子的便携通信设备,喊我去拿。

      “老卫,你拿上通信机,带给江垒。我去扛机关炮,那东西也许还能再派上用场。”

      “怎么样,通了吗?”

      接好电池的张廷玉朝江垒问道。

      外面鬼子已经撤了下去,没有空中掩护,这帮雇佣军就不会打仗。

      “通了!鬼子也太不小心,怎么连跳频模式都不变化一下。”

      一会儿,江垒接通了鬼子的通信线路。

      看来没有米军的细心照顾,这帮雇佣军是不太注意自己的战场通信频道保密工作的。

      听了一会儿江垒疑惑地抬起头。

      “他们说三十秒后有蝗虫飞到。听口音好像是个米国军官在指挥。”江垒向李玮报告道。

      “是155毫米榴弹。”

      李玮拿起喉部送话器低低地说:“大家注意,马上有155榴弹下来,都暂时下坑道隐蔽。”

      战场上电磁干扰严重,但李玮的通知大家还能勉强听出来。

      果真。过了片刻,随着炮弹在空中滑行刺耳的尖啸声,阵地上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爆炸。

      地面又重新陷入震栗之中,簌簌而下的混凝土碎块雨点般落在我们的头盔、肩膀上。

      爆炸结束后好一会儿,我都没力气摘掉耳塞,整个胃被刚才的爆炸震得翻腾不止,苦不堪言。

      其他人比我好不了多少,纷纷靠在墙边大口地喘着气。

      又熬过一轮,安静了,多好的安静呀。

      我打算检查一下自己那些小伤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五百年的样子……

      一只手推醒我,制止了我震天的鼾声。是张廷玉,我抬头看着这个杂种的眼睛,打算杀了他。他从我脸上看到我的意图,退后了一步。哎呀,这不是我的好战友张廷玉嘛,我逐渐想起来自己正在干什么。

      “准备战斗!你们两个到左面守着,需要支援就喊话。”

      少校趴在潜望镜上闷头说道。

  6. :) 第一章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阵地上的战斗已经停止。

      手指在黑暗中上下反复摸索,伸到破烂不堪的战斗服里面去探。躯体仍然完好无缺。我长出了一口气。

      坑道死寂,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除了在我身边如同黏稠的液体般挥之不去的黑色硝烟。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挣扎着起身走向泛着亮光的坑道口。

      刚走上几步我便颓然跪倒大声咳嗽,粗砺辛辣的溶胶状烟尘粗鲁地挤进了我的肺叶。

      脑袋里有一注水银在流动,汩汩地穿行在脑叶中,沉重的流质体快速地踩踏着脑部的每一条神经,让我无法保持身体平衡。

      跌坐良久,担心变成了惊恐。我顾不得眼睛的酸涩,辗转艰难扭动着酸痛的肢体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摸索穿行在黑暗的坑道中,惶然失措地反复大声呼唤战友。

      “连长!连长?小马!老贵!”

      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嘶哑的呼唤声被杂乱交织的黑暗坑道转瞬间吞噬,了无声息。

      只有几具残缺不全的战友遗体被胡乱摞在一个角落里,我在坑道里没有发现哪怕有一口气剩着的战士。

      难道,阵地丢了?

      疯狂滋长的恐惧在黑暗中挤压着我濒于破碎的身体,渗出的汗水如同糨糊般将早已梆硬的破烂作战服牢牢地糊在身上。

      终于,我慌张地摸索着爬到坑道出口的射击掩体朝外面四处张望。阴沉沉的,应该是傍晚,低垂的酱黑色硝烟被南风簇拥着从阵地高处缓缓地涌过堑壕。

      我被次声波炸弹震昏过去后竟然整整躺了一个下午。

      视野所及的阵地表面遍布弹坑。原来平整纵横的堑壕被敌人的远程火炮一再破坏早已面目全非,直到昨天还在的最后一个环形支撑点也被猛烈的炮火轰平了。满地都是废弃的钢制弹壳和炮弹碎片,还有四散的枪械零件和瓦砾,上面夹杂着无法辨认模样的军装碎布。阵地上已没有任何活动的人,这个世界属于死亡。

      敌人的出击阵地被前面低垂的硝烟遮掩着,没有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没有直升机旋翼的搅动声,周围也没有露出一丝骚动的模样。

      看样子阵地似乎还在我们手里,我略略安下心来。

      可战友们呢?

      一千多米宽的阵地上,怎么没有一个自己的同伴?

      下午的时候还有两个排的战士啊!

      吃力地背着满是尘土的56式自动步枪,冒着被敌人狙击手击中的危险,我爬上表面阵地开始蹒跚地沿着堑壕里缓行寻找同伴。

      我在代理连长的小半截遗体旁停止了呼喊。他和一个鬼子的尸体紧紧地抱在一起滚落在堑壕的角落里,双手还死死地卡着那个鬼子兵的脖子。

      最后一缕夕阳正在脱离我的视线,远处战线的景物也慢慢地溶入无尽的夜色之中。

      我的连长。你,死了。

      迎风而来的硝烟迫使我停止呜咽,惶然地眺望着鬼子进攻的方向。

      “哎!是哪位在那里?”

      猛然间背后有人在低沉呼喊,夹杂着步枪保险拉动的脆响。

      浙江话,是自己人。瘦条坦克兵姜野,我还记得他独特的说话口音。

      “姜野!别开枪!是,是我,卫悲回。自己人!”

      我急忙连滚带爬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迎上前去。

      “哎!是老卫!小心点,别站起来,小心狙击手。”

      姜野弯着腰边迎上来边低声地提醒着我。

      总算遇见自己人了!

      忙不迭地一把攥住姜野的胳膊,我欣喜若狂地背靠着堑壕墙壁大口出气,小腿腓肠肌也停止了震颤。

      把找回的几具战友遗体安置完毕后,我伏身跟在姜野身后蹒跚走向阵地最高处的建筑物。

      在前面满是瓦砾的建筑中隐然可见59式坦克的炮管正寂静地伸向前方。没有它,敌人也许早在今天凌晨就占领我们阵地了。

      当我们沿着建筑物墙壁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忍不住向后方城市的中心看去,尽管在夜色中一切都是模糊的。

      呆呆地看着城市的轮廓,我试图找出中学那高高的水塔还在不在。

      “进来吧,别老在门口晃悠。小心敌人战场雷达。”

      倨伏在坦克炮塔上的坦克班长苏秦冲我打个手势。

      “慌什么!”

      我嘴上满不在乎,身体已经跳进坦克掩体里。

      战斗进行到这个程度,我们防御阵地上的电磁对抗设备早已损失殆尽。敌人的毫米波战场侦察雷达应该在巡视这片战地,任何活动的物体几乎都无法逃脱它的视野。

      “就你一个人?老雷呢?”苏秦诧异地冲我问道。

      “他的腿动脉被打断,中午被医疗兵弄下去了。其他人……我不知道。”

      我缓缓地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我刚转了一圈,整个阵地就咱仨。”姜野看上去有些黯然。

      “奶奶的!民兵和预备役部队的人都快拼光了!再不撤退咱们都得交待在这里!”

      苏秦低声自语道,神色黯淡地瞥了我俩一眼。

      我是三天前上的阵地,任务是抢救伤员,然后把他们运下阵地送到后方城市的野战医院。

      准确地说这里没有后方了,因为我们这个城市在两个星期前就陷入敌人的包围。

      为保住城市外围的阵地,我们已经前后组织投入近五万人的防御部队。

      没有足够的主力现役部队,预备役、民兵都上了战场。拼死抵抗的被围部队一度在敌人空前强大的炮火下损失惨重,最后连平民都投入了战斗。

      这是一场谁也未曾经历过的现代化战争,我们一度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漫天落下的是敌人从几十上百公里外空中投掷的防区外撒布弹药和无穷尽的炮弹。

      作为年轻男子,我被征召加入后备役部队,最终,也在战场上拿起枪加入战斗,可在此之前我没有摸过自动步枪,也从没有参加过任何正规的现代军事训练。

      整整三天,我却在炼狱般的阵地上活下来,还消灭了敌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活到今天的,我也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七十二个小时。

      为了守住这一小片阵地,我们前后已倒下上千名战士。

      “盟军”,敌人是这样称自己的,米国与东洋,还有几个国家的雇佣军发动了对中国的这场战争。

      已经持续了四个月的战火正在中国的腹地燃烧着。

      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敌人凶狠的攻击,损失空前惨重。虽然敌人正在一步一步深深地陷入中国人民战争的泥沼之中,每前进一步都要遭到沉重的打击与消耗。

      从战争一开始敌人就不断地感到惊讶。

      开始时敌人惊讶于进攻的顺利。

      就在他们已经作好大规模战争准备的时候,我们国内的舆论还在争论是否该与米国、东洋坐下来谈判,因为我们没有作好大规模战争的准备。

      当敌人成功地实施高纵深登陆突袭并从两个突击方向向内地高速推进的时候,我们这才猛然惊醒。

      战争,就这样猝然挤入我们的生活!

      由于一开始对“盟军”进攻计划的估计与准备,严重不足,战争初期我们出现严重的判断错误,并且贻误了宝贵的战略动员时间。

      但在这场按秒来计算的现代化战争里,敌人根本就没有给我们任何喘息错愕的余地。

      抓住机会的敌人战略联合突击部队对我们没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地面机动部队实施了远程精确立体打击。而此前由于在沿海一线受到敌人极大的牵制,前线空军已经没有能力为地面部队提供空中支援了。

      敌人的非线性突击战术和空前强大的远程精确打击能力,让通信指挥系统瘫痪的庞大国防军在顷刻间丧失了必要的后勤支援和至关重要的战略机动能力,因为被战争震惊的沿海数亿居民彻底堵塞了通往内地的地面交通。

      参战部队很快被敌人各个击破。

      更加糟糕的情况接踵而来,国防机动作战部队一边受到严重阻击牵制,一边还要将东南沿海工业区人口和工业设备物资撤往西南和北方。

      东南部地区长期忽略战备建设,沿途的守备部队都缺乏可以立刻使用的健全的国防设施来迟滞敌人的行动。

      战争就这样在敌人的惊喜中继续着。

      起初敌人飞速推进到这里时并不以为然,认为中国人的抵抗只是徒劳和象征性的,只留少量部队予以监视,等待后续仆从国部队,前锋主力毫不停留地绕过这座城市沿长江向西扑去。

      敌人希望迅速围歼或者击溃我们的后续主力。

      他们没想到一个在地图上不起眼的又没有天险屏蔽的小城会在以后的时间里给他们造成损失,而且是巨大的损失。

      集结在这里一直没有发挥威力的我军防空部队此时忽然全力反击,在这几周的时间里始终给他们的空中支援造成巨大的威胁。空中支援力量被大大削弱的敌人突击集团遭到我们西北两线主力部队的迎头痛击。

      恼羞成怒的敌人投入大批二线雇佣军部队试图将这座给他们带来巨大麻烦的小城夷平时却碰了一个头破血流。

      已经一个多月,敌人仍然没有拿下这里。虽然敌人这几天夜以继日地狂攻着,攻防战斗已经延伸到市区边缘了。

      估计鬼子攻城部队的指挥官们已经暴怒。

      右脚脚趾从胶鞋的破口里探出来,探身从旁边瓦砾灰尘中翻出一根绳子,我扎紧了胶鞋鞋帮。

      真渴!

      我伸出舌头舔舔自己早已干裂的嘴唇。连舌头也是干的,舌头舔在嘴唇上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

      “有水吗?”

      我扭头问道。

      看见他俩无奈的眼神,我失望地把头埋在腿间闭目养神。

      “班长,有增援。”

      一会儿,姜野跳下坦克走到我旁边吹声口哨。

      “来了多少?”

      还坐在坦克车身上观察敌人动静的瘦高坦克班长苏秦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嘴里还在机械地嚼着什么。

      “看不清,我数数。只有五十来个!增援也太少了吧?妈的,今天阵地咱们还要不要了。”

      站在我身边的姜野失望地嘟囔着,刚才的喜悦顿时无影无踪。

      “班长,上面打算突围了?”

      姜野狐疑地扭头问道。

      苏秦没有答话。

      增援的人员已经沿着深没头顶的堑壕爬上斜坡。其中一些人背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其中隐约有人扛着几具反坦克导弹发射筒。

      人群中打头一个人迅速小心地穿过满地翻转的破碎的牵引火炮残骸朝我们快步走来。

      “这么少,今天晚上不想活了?”

      我低声地嘟囔着。

      长久的紧张后再松弛下来,阵阵的饥渴疲倦让我毫无力气站起,我继续软软地斜靠在墙壁上养神。

      有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觉了。

      上午我只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水壶在中午老雷受伤后就挂在他的担架上被带下去。

      战斗,没有尽头的战斗,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战士在我的身边倒下。

      “这是2416阵地,我们到了。坦克兵,你们阵地指挥在不在?其他人呢?这里情况怎样?”

      打头上来的战士冲我们问到,虽然浑身尘埃,可依然清晰的军衔表露了他的身份。

      是个少校。

      “我就是代理指挥。还好,有三个能动弹的。不过,鬼子还没来。”

      在我身后向敌人阵地观察的坦克班长回头说道。

      “哦?”

      少校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其他人呢?你们应该有两个连?”

      “从昨天晚上开始抬下六个重伤员,其他人……都牺牲了。”

      我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由于没有水喝,我的嗓音低沉嘶哑。

      这几个送走的重伤员还都是优秀的反坦克兵和步兵,其他受伤的战士根本没机会送下去。

      增援的官兵们全都停下脚步直钩钩地盯着我,黑暗中那些眸子似乎有些木讷。

      昨天晚上是我上阵地以来最艰难的一夜。天刚一黑敌人同时发动了立体突击,天上是F-5攻击机和直升机在掩护,另外还不时有装有空气炸药的防区外撒布弹药和次声波炮弹落在阵地上;在地面敌人投入了不止一个国籍的大约有一个团的装甲步兵混成部队向我们这一线阵地反复冲击,每一次冲击都有没完没了的155毫米榴弹炮和迫击炮的炮火压制。

      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夜,两个连的战士悉数伤亡殆尽。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阵地完全被浓黑的硝烟笼罩起来,我们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与敌人近距离交火。

      其实如果双方都采用相当的常规兵器作战,我们的伤亡也许并不会这么大。可是在燃料空气炸弹和次声波炮弹的双重攻击下,战士们几乎无法逃避阵亡的命运。不时覆盖阵地的气溶胶遮蔽也无法保护我们。

      能活下来,我们三个只是运气比其他人好一些而已。

      当扣着一顶装有防次声波弹内衬的钢盔,在坑道里捂着氧气面具躲避敌人燃料空气炸弹的时候,我几乎认为这颤抖的坑道顶会随时坍塌下来,虽然上面有好几层工字钢保护着。

      “你们能从昨天晚上坚持到今天,只让敌人推进三百多米,真不容易!”少校站在坦克旁边用夜视望远镜向外观察嘴里边说。

      没有人回答他,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这几天的经历已经够我们回忆一生,尽管大家都试图忘却。我们不是毫不畏死的铁汉,至少我不是。

      我只想完整地活下去,完整地。

      在使用燃料空气炸弹和航空炸弹、155毫米重炮反复轰炸后,这条狭窄的防线上居然还有中国人活着,这种战斗场面是他们这些拼凑起来的多国雇佣军所从未经历过的。

      在今天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们也几乎挺不住了。可这里是整个城市外围东部战线的制高点,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敌人率先突破。战士们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抵挡敌人的突击。

      由于连续射击,我的81式步枪枪管打报废了,老雷的轻机枪也没子弹了。当敌人装甲车突进阵地的时候,我们甚至连反坦克导弹和火箭弹都消耗殆尽了,战士们在代理连长的带领下抱着反坦克雷一再冒死冲锋。要不是我们的坦克排对敌人突然实施反冲击,这里早就被敌人突破多时。可代价是我们再次损失两辆宝贵的坦克。

      拂晓的时候,阵地上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根本不可能抵挡住敌人的再次密集突击。可突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我军远程炮火压制射击,将敌人进攻部队轰得七零八落。

      今天白天的战斗依然残酷。到傍晚的时候,早上刚增援上来的一个加强连包括一个小队的反坦克手和原来还剩下的一辆59式坦克,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一辆坦克还能战斗。

      连预备役部队大概也消耗殆尽,上半夜的战斗只能靠我们这不到两个排的部队来坚守。

      “是不是可以突围了?”

      苏秦问了一声,可没有任何应和。

      “看来敌人的力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也许我们能挺得过去。”

      观察半天后少校自言自语道。

      “大家注意,前指要求我们今天晚上三点以前决不能让敌人从这里踏进城市半步。反坦克手和狙击手分散进入阵地熟悉地形,注意利用坑道机动。通信员注意保持和前指的联络。”

      少校回转身冲正在组装武器的士兵说道。

      “我叫李玮,今天晚上和你们一起战斗。你们是哪支部队的,怎么称呼?”少校回头冲我们说道。

      “卫悲回。”我懒懒地说道。

      “哪个部队的?”

      “平民!”

      少校着实愣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平民”,没有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

      “苏秦,预备役九二师独立坦克团二连一排一班班长。”

      在坦克边坐着的瘦高坦克手说道。

      “姜野,和苏秦一个班,驾驶员。”

      我旁边的坦克手也回答了。

      “平民同志,你在这个阵地上守了几天?”少校边收拾武器边问道。

      “该有三天。”

      我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坐在地上仰着头看新来的战士们组装反坦克导弹发射器。

      “喝水,这里有饼干。我叫江垒,待会麻烦你给他们几个狙击手带一下路,熟悉阵地。”

      一个背上背着通讯器械的战士递给我水壶和饼干,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 发亮。

      水!

      有水喝!

      我急忙接过水壶,痛饮起来。

      半晌,我深深地吸口气后把水壶还给江垒并开始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新同伴。

      稚嫩的脸庞,略现羞涩的眼神,嘴唇上还有淡淡的绒毛。

      唉!又是来送死的新兵。

      每天我都能看见这样的新兵走向战场,然后躺在担架或者裹尸袋里被送下去,甚至“消散”在阵地上。不知道这一个有没有运气看到明天的太阳。

      “坚持到夜里三点后我们从这向山里转移,电磁压制部队将掩护我们。市区的部队今天晚上已经在行动,防空导弹阵地现在已经在撤离。我们将在山上与主力会合重新集结。注意,我们必须坚持到凌晨三点。”

      李玮朝大家说道。

      一片零散低沉的附和声从队伍里响起。

      “山上?山上还有多少部队?为什么我们突围?咱们还有机会突围吗?”

      我精神一振,一口气连问了几个问题。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所有的士兵都在低头各自忙碌。

      “巷战由其他部队负责。我们将在完成任务后按计划撤离2416阵地。”

      少校补充了一句。

      怎么突然计划向山区转移?得了吧,尽说些荒唐的口号麻醉自己。

      今天晚上着实见鬼了!

      我愤恨地瞥了这些新来的士兵们一眼。

      我们的主要战线已经西移三百多公里了,哪里还有退路?

      就在半年前,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有敌人敢向中国开战,而且还沿着长江直扑中国的腹地。

      我们错误估计了米国和东洋集团的战略决心!也低估了敌人的补给力量,特别是那些新投入使用的数以百万吨计的高速海上运输舰队和巨型地效运输机群。

      敌人用北部和东部的集结部队吸引了我军的注意力,他们的南部突击集群却出人意料地从广东省发动猛烈突击。

      战争初期,我们的东部、南部沿海地区饱受攻击,在米国太平洋舰队与东洋舰队的联合偷袭下我们的三海舰队损失重大,我们宝贵的精锐战略机动空军部队也遭到严重的削弱。随后敌人迅速在上海和广州登陆向中国发动钳型攻势。

      长江以南战火纷飞,本来计划到深圳打工,可从春节开始我就只能待在这里了。但万万没想到我会在这里,会在这里天天与死神打交道!

      在我上阵地前从部队那里知道北线的部队正在向上海方向突击,东洋军停下了步伐。主力反击部队把战斗力耗损严重的一个东洋师团给吃掉了。敌人设在沿海靠北一线的空军也同时遭到北方方面军的严厉打击。

      如果不拿下我们这里,敌人的西进运输线就始终无法畅通,东西两路部队也就无法互相支援。前一段时间设在城里的中远程防空导弹部队已经击落了敌人大量的作战支援飞机,虽然敌人的西线前锋已经越过我们,深入了三百公里,但由于缺乏空中支援逐渐变成强弩之末。

      “西线部队经过整顿肯定会向敌人发动大规模反突击。敌人太骄横了。”

      老雷是这样向我解释的。

      “怎么,平民战士,想突围过江去北方?”

      旁边因为袖子破烂而裸露着一边膀子的壮实战士斜着眼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句,他背上背着一部反坦克导弹发射器,嘴角还叼着一枝没点着的香烟。

      “是。我可以抱着你过去。”

      我边咬着饼干边厌烦地回了一句。这家伙,胡子拉茬的居然留个可笑的短中分头,看上去没个正经。

      “敌人快出动了,大家准备战斗。”少校低低地向我们喊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沿着坑道入口鱼贯而入。

      把没吃完的压缩饼干揣进兜里,弯着腰准备最后一个进入坑道的时候我回头看见两个坦克兵利索地溜进坦克合上顶盖。

      两个优秀的坦克兵。他俩已经在阵地上坚持一个星期了!

      我们的59式坦克具有三防能力,但为防御敌人的燃料空气炸弹攻击又增加了蓄电池,这样不用使用主发动机和辅助发动机就能提供三防功能,否则发动机会因缺氧而停机,里面的士兵也就没法生存。苏秦他们一般在敌人使用燃料空气炸弹以前就躲进坑道里面,所以他们能一直生存下来。坦克排其他两辆是在今天凌晨进行反冲锋时被敌人摧毁的。

      鬼子夜晚的进攻终于拉开了序幕,打头阵的依然是M270多管火箭炮的数分钟急促射,看来敌人今天晚上再也没有什么新花样。

      空气中充满了好似鬼片里半夜幽魂凄厉尖叫般的呼啸声。

      那是M270火箭弹摩擦大气的声音。

      当火箭弹的轨迹划过夜空向我们阵地延伸坠落过来的时候,我和战士们已经在坑道里走出好远。

      沿着地下坑道走了几分钟,我们来到前沿的地下观察哨,李玮从潜望镜里向外观察一会儿后迅速向新来的战士大声发布命令。

      “你们在东线阵地已经作战多天,应该知道鬼子的脾气。估计敌人还会用老战术,坦克在最前面打头阵,步兵战车居后三四百米,后面是敌人的步兵。敌人的攻击机和武装直升机殿后。

      自动榴弹发射器射手注意和反坦克导弹手协调,一个压制敌人步兵,一个攻击敌人坦克尾部。

      反坦克手攻击时出手要快,免得被步兵战车和飞机发现攻击。

      只要击毁一辆坦克,敌人就会陷入混乱。敌人地面进攻部队组成杂乱,表面人多,实际缺乏协调。特别是由其他国家士兵组成的地面步兵分队,与现代化装甲部队缺乏配合。

      “大李、江垒,你们注意随时保持与前指的联系,保护好电台。”

      “是!”

      在我身后身背报话机的江垒立正应道。

      在隐约的光线里,我看见他旁边战士手上拎着一副大概是密位测量仪的东西。

      “卫悲回,你对阵地坑道熟悉吗?那好,你带狙击手到坑道里转转。他们自己会选择活动线路。”

      我答应一声,立刻带着狙击手沿着坑道熟悉地形。

      我们驻守的是方圆三公里内防护最好的阵地,地形位置开阔,一直是敌人重点突破的对象。坑道的后面有几段五六十米长的宽敞坑道,经过了特别加固,可以容纳坦克机动隐蔽。这里原来是152牵引榴弹炮的地下阵地,经过扩建,地下坑道四通八达,现在已经有上下三层坑道可以使用,而且核心部分的坑道还被工程兵反复加固。我们刚才进入坑道的入口在一栋废弃的老式厂房车间里。70年代的老三线厂房,非常结实,在敌人反复轰炸下都没有完全坍塌。

      在厂房前面大约一百多米远的地下坑道里是152榴弹的弹药库,我和老雷在昨天上午找定向地雷的时候曾经逛进去过,里面大概还有两千多发,都没上引信。敌人的航空炸弹和155毫米重炮将那片地方炸开若干大坑,但最深的弹坑离储藏室还有三米。只要不被敌人的钻地弹直接命中就不会被摧毁。

      老雷昨天晚上曾经试想在阵地坚守不住的时候给炮弹装上触发引信,把上面的敌人坦克炸上天。还好,我们的重炮及时进行覆盖射击,否则我们早就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三天前刚上阵地的时候我还寸步不离地跟着老雷,在坑道里面转来转去。我们一会儿在阵地前沿在敌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快速放上感应雷,一会儿从阵地侧翼向敌人步兵和火焰喷射器手扫射,吸引敌人坦克和步兵战车转向压制,让它们薄弱的侧面、背面装甲暴露在反坦克手和59坦克的直接攻击火力下。

      三天下来,上下左右坑道我俩不知跑了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

      当最后一名狙击手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匆忙赶回观察哨。

      路过中间坑道的时候,我看见李玮正指挥几个战士把107毫米火箭炮弹放在坑道里面向敌人一方的掩体出口处。

      “摆它们干嘛?又没有炮,总不能摆这儿吓唬敌人吧?”我有点奇怪地问道。

      “待会你就知道了。”

      一个战士木讷地回了句话。他的手脚可灵巧得多,快速熟练地用被覆电话线将坑道里找来的军用蓄电池和火箭弹接在一起。

      没空研究他们的工作,我独自一人回到观察哨,伏在潜望镜上朝敌人阵地看去。

      敌人机械化部队的出发阵地距我们大概有五公里远,躲在用工程机械临时挖掘的掩体里。

      看来今天晚上这帮孙子已经有所警惕了。

      今天晚上的夜色更加晦暗,没有月亮,更看不见星星。

      今天白天空气非常闷,外面大概起了风,夹杂着硝烟的风里带着一股浓浓的潮腥气。

      我伏身的地方被爆炸翻起的新鲜红壤散发着浓郁湿润的气息。

      “今天晚上要下大雨了。”我自言自语道。

      现在已经进入江南的梅雨季节,再过几天雨水会更多。长江也已经进入汛期。

      快下雨吧,也许敌人就不进攻了。

      我胡乱地想着。

      夜晚几乎是属于敌人的,我军装备的夜视仪性能落后,在烟雾弥漫的战场上,我们只是在敌人几乎靠上阵地时才能发现目标。

      战士们都希望战斗发生在白天,至少大家都平等。

      放好刚分发的几具烟雾发生器,我从坑道深处的墙壁窟窿里拖出两个宝贵的反坦克感应雷。感应雷上面满是血迹,其中一个已被我用电话线缠上留了大概七八米长的牵引线头并装在编织袋里。这是中午我从堑壕里战士遗体旁找到的。下午战斗刚开始我就被炸昏,还没用上。

      从墙角的弹药箱里拿出几个56式步枪的弹夹,我胡乱检查一下枪械后把弹夹插进身上的弹夹带。手雷就不带了,免得影响机动。

      弹药已经不多了,这些都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收集来的。后面坑道里有老雷他们从打死的鬼子那里收集来的武器弹药,其中还有一门坦克手从履带被炸断后敌人遗弃的战车上拆下来的30毫米机关炮,但我大都不会用。M16的觇孔式瞄准装置不便于快速近距瞄准射击,还不如用自己的东西来得顺手。

      背着编织袋,我来到坑道地表出口的转弯处,等待着敌人155毫米火炮压制射击结束后出去布雷。

      先到达的一发155毫米榴弹炮弹落在离我十几米的表面阵地上爆炸,然后更多的榴弹落在阵地的前后左右。

      整个大地在急速地颤抖呻吟,粗鲁地拉扯着我的心脏。

      虽然背靠着一米多厚坚固结实的钢筋混凝土墙壁,但我仍能感觉到坑道的剧烈震动,墙顶不时有崩落的混凝土碎屑落在钢盔迷彩套布上。

      如果你曾经在小说和电影电视上看到这些场景可能不会有任何触动,你得亲身到洞里感受一下头顶爆炸的摇撼感。

      第一次在坑道里经历重炮轰击的时候我几乎被震疯了。紧紧捂着耳朵躲在坑道最下面,那种让人无法忍受但又无处躲避的感觉让我永生难忘。

      一阵阵刺鼻的炸药硝烟顺着风飘进掩体,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和混凝土碎块激溅在坑道洞口对面的墙壁上再弹落在我的身边,脚下很快堆积起厚厚的一层新土。

      我低着头带上头盔帽檐边悬挂着的耳塞试图借这个时候休息一下,尽量不去理会敌人的炮击。

      “你小子的运气这么好,不来当兵那干什么?”当老雷一次次看见新上的战友逐一倒下而近在咫尺的我却安然无恙,他总是这样对我吼道。

      战场上什么事都有。

      我摩挲着脸上粗长凌乱的胡子苦笑起来。其实老雷的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三岁,可他已经经历了三个月货真价实的战斗,是我们阵地上绝对的老资格步兵。

  7. 看到我的文章了。。。。感动ING。。。。。。怎么没写我名字。。。DS我毙了你~~~!!!

    还有勋章也加上去。。。主力队员名单。。。个人介绍。。。等等。。。。这人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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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这是新兵入队指南不是你的个人传记! :shifty::whist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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